檐下的飛鶴銅鈴叮咚作響,在雨聲中蕭瑟凄然。
他着一襲墨色衣衫,鬓發半束,餘下一半随意撒在皎然月光下,眼眸被搖曳燭火映出一片清冷疏落,深不見底的幽深。
司馬儀失落了一瞬,别開了臉。
偏生照夜栖又逼近了一步,目光灼灼地落到她面上,語氣肅然:“你要和沈溫酒成婚了?”
“他是誰?他是沈逢春嗎?”
司馬儀瞅着他,冷嗤:“發什麼瘋。”
照夜栖見她神色淡然,卻并不正面回應,心下就明白了,但與此同時他忽然覺得沒什麼意思了,于是停頓一刹,極不情願地譏笑:“……你們倆,兜兜轉轉,果然還是在一起了。”
“你想說什麼?這和你有什麼關系嗎?”司馬儀蹙起眉頭,疑惑地盯着他。
照夜栖被她問住。
他這些天頂着陸吟寒的身份和司馬儀蹉跎光陰,聽着他和司馬儀的名字一同出現在世人的口中,居然認為這是理所應當的。直到今日聽聞了她和沈溫酒的婚訊。
沈溫酒,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沒關系……沒關系就沒關系。”
他心裡堵着一口氣,一把抓過司馬儀的手腕,就要往外走。
靈兒見狀忙上前阻攔,“小姐……”
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照夜栖狠狠劈開,她跌倒在地,漸漸模糊的視線中,隻看見司馬儀被拽得一個踉跄,他索性将她打橫抱起,飛身掠了出去。
重重夜幕裡,他惡狠狠落下一句:“别跟來了!我和你家小姐喝酒去!”
靈兒這才止了步子。然而心中隐隐不安,她走了幾步到了門口,眼看着二人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終消失不見。
這時已是夜深。雨沒有停。
然而卻沒有雨落到身上。
司馬儀沒有要掙脫他的懷抱,因為倆人在倏忽間已到了萬丈虛空,她垂眸往低下看去,隻見樓閣錯落,燈火明滅。
一片死寂而安甯。
寬大的衣袍下一雙骨節分明幹淨修長的手緊緊環着她的腰身,将她桎梏在懷裡,淡淡的霜雪冷香撲面而來,似乎還帶着些青木香的味道,他是方才沐浴過嗎……若是如此,此刻又淋了雨,這澡豈不是白洗了。
司馬儀的思維奇怪地發散着,兀自惋惜,她擡眼望見照夜栖緊繃的下颌,冷白似玉,再往上就能瞧見他孤高冷淡的眼,紮眼極了,她淡淡開口:“今天你又是誰?”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的。照夜栖轉瞬間卻了悟,他緩慢地思考着,半晌後才道:“你希望我是誰?”
司馬儀笑吟吟地說:“我不和妖喝酒。”
“好……那我是陸吟寒。”他說着,模樣漸漸變幻,劍眉斜飛,眼眸清冷而深邃,這一點和照夜栖很像,然而唇色粉白,不笑也似笑,無情還似有情,天然一段風流弧度。
白色發帶将鬓發束起,翻飛在風雨之中。飄逸而輕緩的衣衫款款擺動,如流動的雲彩,翩然驚鴻。
“現在滿意了?”陸吟寒低頭看着她。
“嘻嘻……真奇怪,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這種模樣的男人。”司馬儀滿意地點點頭,古怪地調笑。
陸吟寒沒好氣地回:“别拿我當消遣。”
司馬儀冷哼:“彼此彼此……”
那雙遮雲蔽日的美麗翅膀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銀光潋滟的油紙傘,如一朵花綻開在二人上方,遮去了世間風雨
然而這傘自然比不上翅膀,兩人的衣衫邊緣很快淋濕了,陸吟寒也加快了速度。
到了春風樓。
這裡是衢州城最繁華熱鬧的地段,十二時辰都是客滿為患。
不過他們二人每次都能提前約上好位置。據陸吟寒所說,他在此處有人脈,但司馬儀覺得這依舊有待商榷。
樓裡燈火通明,樓外風雨如晦。有胡姬的歌聲遙遙傳了出來,一唱三歎,纏綿悱恻。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于其室。”
那胡姬生得一副好眉眼,深邃妖豔的眼眸似能勾人心魄,舞姿翩跹靈動,若一隻靈蝶在舞台上飛舞,輕輕一擡手一垂眼便将台下看客的心給勾走了。
然而唱的是凄婉動人的悼亡曲,歌聲飄蕩在冷寂的夜裡,壓下了她身上所有的妩媚與風塵豔俗,她仍在哀婉地唱着:“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于其室……”
陸吟寒拉着司馬儀入内,沖小二喝道:“準備兩個位置!趕緊的!”
小二瑟瑟縮縮地應聲,一回頭瞧見座無虛席,哪裡還有什麼位置可以準備,于是又唯唯諾諾地擡眼看這英俊且兇悍的客人,窩窩囊囊開口:“陸……”
一句話哽在喉間,那句為難的“公子”被陸吟寒的一柄長劍壓下。
他隻是輕輕點了點自己腰間的銀劍,哐當清越一聲,小二立即會意,忙不疊道:“陸公子!包在小的身上!”
他立刻轉身,張羅着要一些面善的客人挪座。
……司馬儀忽然明白了他的人脈指的是什麼。
等待的間隙,陸吟寒很是不滿那悲傷的調子,又把那小二叫過來:“這曲聽起來不吉利,換一個。”
小二面露難色,他倒是覺得這哀戚的歌謠很是襯這雨景呢,“陸公子,你也知道芙蓉姑娘她性子執拗,她今日偏是選了這曲子……這,聽着也挺好聽的呀。”他眼見着陸吟寒臉色越來越冷,于是聲音也愈發顫抖,“這……芙蓉姑娘那邊小的真的勸不動啊……”他說着求助地望向司馬儀。
司馬儀眯了眯眼,拉着陸吟寒坐下,“有什麼氣沖我撒,欺負無辜的小二做什麼。”
“沖你撒……說得倒真是大義凜然。”陸吟寒将劍取下,重重擱在桌案上,複轉頭看向司馬儀,笑道:“好啊,那我倒是要來正兒八經地問問,沈逢春那厮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
莫名其妙。
司馬儀啜飲了一口茶水,略微有些苦澀,她皺了皺眉,慢吞吞道:“真心。”
陸吟寒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他以古怪的眼神看着司馬儀,“真心這個東西,真的有嗎?多大年紀了還相信這個……”
司馬儀懶洋洋地擡眼,又喚了小二過來,要了兩壇最烈的荔枝酒,她把下巴擱到手背上,望着那台上的胡姬,腦海中反複閃過“芙蓉”二字,倒像是在哪裡聽過,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她輕飄飄道,帶着些倦怠:“沒有也沒關系啊,無所謂了。”
陸吟寒知道她又是在胡說八道了,上次見了沈逢春,他還對祁筠那般态度,怎麼可能這一次就眼巴巴地送上真心?兩人之間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交易。
他坐直了身子,将司馬儀的肩膀扶正,面上沒有一點表情,“他是個表裡不一的混蛋,你仔細被他騙了去。”
司馬儀聽着,輕哼了一聲,又有誰是表裡如一的呢?
“你在說你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