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芙蓉的歌聲一響起,陸吟寒的劍舞也愈發流暢,在歌聲的催發下,劍姿酣暢如注入神力一般,流水破竹,劍光映月,泠泠水霧散開,将歌聲都蒙上了一層朦胧而虛幻的美。
美則美矣,卻——哀之過甚。
司馬儀見周圍的人都在笑,忽然有些迷惑了,她一向知道《春風曲》是一首歌頌春日勸人珍惜時光的曲子,歡快愉悅,令聞者欣之悅之。
然而芙蓉的唱法和那首悼亡曲《葛生》,沒有任何區别,甚至還帶了些過分的悲戚。
而陸吟寒孤身一人于雨中狂舞,劍光劃過了長天,劃過了狂風驟雨,能劃過所有的遺憾嗎?能劃過離合悲歡嗎?
司馬儀不知道。
陸吟寒偶爾回身也會望向司馬儀,眼神相錯的一刹那,迢迢歲月暗度,二人仿佛回到了多年前。
隻不過那時,是祁筠舞劍,他懶洋洋地觀看。
世人隻知祁筠善使名震天下的牧流鞭,卻少有人知道那牧流鞭暗藏玄機,說是鞭子也可,說是長劍也可,隻不過祁顯恩不喜她殺氣太重,便勒令她不許銀鞭化劍。
于是祁筠也隻有在私底下默默地,千次百次地練習着劍法,後來漸漸的,她自己也放棄了練劍。
他的劍法其實和她如出一轍,令她眼前一亮的劍法,令她如癡如狂的劍法,其實是她自己的劍法。
隻是她忘了。隻是她忘了……
雨仍在下。
或許是夏末的最後一場即将步入凋零秋日,面臨荒蕪萬物的狂歡。
然而他們在唱着春日之曲,在夏日之末悼念春日之盛,一如在不舍晝夜的當下選擇了追悼昨日之歡。
一切都在凋落,一切都在新生。新舊更替,明暗交疊的彼時彼刻,此時此刻,何嘗不是一次又一次,一重又一重的深刻而慘烈的離别呢?
也許,隻是當下不覺。
春風知别苦,不遣柳條青。
司馬儀心中漸漸明晰。
衢州名曲——《春風曲》,原來暗含此意。
琵琶聲漸止,歌唱也進入了尾聲。陸吟寒流利的劍舞緩了下來。
是一切結束的前兆。
最後一句落下:“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司馬儀腦海中閃過了扶昭城那一日,陸吟寒最後側轉劍身,将嬌媚濃烈的紅花高高挑起,高舉過肩頭,沖司馬儀一笑,笑裡滿是少年意氣。
他朗聲道:“嬌花贈美人!”
陸吟寒恰好也在此時轉身,他利落地将淩寒破雪劍往身後一收,滂沱冷雨中,目光灼灼如烈焰,眼裡有說不盡的痛快暢意,亦暗含劃不破的淺淡悲傷。
他望向司馬儀,眼底映出春風樓的明燭銀花,映出萬人明眸,也映出她。或者說,一切明火和人潮都隻是為了烘托一個她而已。
陸吟寒忽然有些明白了,他其實隻願為她舞劍,為她一次次妥協,或許也可以為她忘卻千愁百恨。
他無法放過的,隻有自己。
無法接受自己愛上仇人的後代這個真相,無法接受她因無知毀了多年苦心經營的一切,無法接受她不愛自己。是的,若祁筠願意和從前那樣施舍他一點愛,就好了。隻要一點就好了。
陸吟寒心底泛起沉沉的悲哀,他這一生風雨逐流,不得圓滿,靠着沉溺在舊憶中飲鸩止渴,虛度時日。
萬裡冰封的雪原割裂了他和世間的所有聯系,不見天日的九百年縛妖塔生活将他一身桀骜風骨盡毀,在塵世間流浪幾十年的孤獨日子徹底将他變得冷心冷情。
好不容易出現了一個祁筠,願意大發慈悲地施舍給他在她看來微不足道的愛,為什麼她也要背叛他呢?為什麼鶴雲台容不下一隻妖呢?
祁筠從來沒有問過他為何要毀了鶴雲台,正如他也沒有問祁筠為什麼偏偏就是容不下他。既如此,她起初就不該帶他回去,就不該因一念仁慈釀成日後的慘劇。
他有時候甯願自己死在往昔。
陸吟寒看見司馬儀的眼中劃過一絲遺憾,微不可察,似在惋惜好戲散場。
他立即揚起一個笑。
在重重雨幕中,黯淡天光被切割成了一片斑駁陸離,落到陸吟寒的面上。
明明眸中含淚,卻在笑,仿佛在說:“我願意為你舞劍,隻要你想看,隻要你回頭,哪怕一千次,一萬次,我也願意。”
真摯恍若錯覺。
一定是錯覺了。
隻歎浮生長恨歡娛少……
司馬儀猝然閉眸,不忍再看。
你既不愛我,便不要一次一次地引誘我,引誘我,跟随本心,步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再睜眼時,她眼裡隻是一片冷清,無欲無求,唇角勾起一抹疏冷若定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