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吟寒蓦地回頭,深深地凝視她一眼,似要從這雲淡風輕的外表之下窺破她不為人知的内心。
然而,司馬儀隻是噙着一抹忽遠忽近的淺笑,如霧中冰花,看不穿,窺不透。
他自嘲地勾起一抹笑,轉頭對芙蓉道:“那姑娘可看好了!陸某隻舞這一次!”
衆看客在芙蓉施施然走到他們二人跟前時,目光就移了過來。
此時陸吟寒迎着衆人直勾勾的視線,坦然轉身拔劍出鞘,身姿如雲如松,輕快而潇灑。
他環顧周圍,見桌椅傾倒,人密如網,壓根沒有施展的空間,于是索性掉頭出了春風樓。
如一道皎白的流雲沖入了雨中,風姿滌滌。
雨勢之大,幾乎難以視物。
他卻提着那劍悠然自得地走到了街道中央,含着一抹不在乎的笑,回身望向衆人。
有人認得他是陸吟寒,尖聲笑道:“陸公子這是在做什麼,雨中舞劍隻為博美人一笑嗎?真是纨绔風流不改啊!”
也有人發出豔羨的聲音:“芙蓉姑娘真是好福氣,多少人想看看這簪玉大會魁首的風姿都沒機會呢……”
“啧啧,不愧是陸公子,淋了雨還這麼英俊挺拔……芙蓉姑娘有福咯。”
“怎麼辦,好喜歡陸公子,他走出去那幾步好威風好有氣勢啊!”
……
司馬儀似笑非笑地掃過陸吟寒,目光卻仿佛隻是掠過他,蜻蜓點水地掠過,她站在人群裡,如同天底下最尋常的看客一般,甚至不帶絲毫情緒,神情渺遠,偶爾冷眼看着他。
陸吟寒忽然就很生氣,他分明是為了她才冒雨舞劍的,而她卻表現得如同局外人一般。
但轉念一想,司馬儀并沒有求着他,她隻是說了一句,“她想”。
僅此而已。
之後的一切皆是他心甘情願。他怨不得誰。
陸吟寒站定,目光越過人流定定地看向司馬儀。
一種微妙的氣氛流動着。
方才司馬儀那句“她想聽《春風曲》”隻有他們三人聽見了。因此誰也不知道這場劍舞依舊是為了司馬儀才現世。
衆人都以為陸吟寒取悅的是芙蓉,善意地哄笑着,唯有陸吟寒知道,能讓他心甘情願做這種事的人,唯一也隻有司馬儀。
而司馬儀也知道他是為了自己,可是為的到底是什麼呢?她不清楚也不想清楚。正如陸吟寒親口所說,“真心這種東西,真的有嗎?”
芙蓉鐵青着臉,一面欣賞一面氣憤,都怪她沒有提前說清楚,這才讓陸吟寒借花獻佛,她倒成了橫叉一腳的第三者了。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雨聲濤濤,如山間林海松風湧動,袅袅水汽之上雨滴亂濺,如潑墨一般,肆意飛揚,他皎白的衣衫淩亂在雨中,似與夜色融為一片,又似絕然出塵——天地一過客,紅塵一谪仙。
他手腕翻轉,劍身便瀉出清光萬千,似螢螢燃燒的明珠,點亮了這萬丈紅塵,點亮了世人眼眸。
雨勢傾盆,潑不滅半點燦然光影,他如入無人之地,任由魂魄在此處徜徉,仿佛這樣一場酣暢淋漓,驚心動魄的雨中劍舞就能抵消掉所有慘痛的前塵過往。
司馬儀想起第一次陸吟寒為他舞劍,那還依稀是在夏初,萬物鼎盛的時節,她那時本不确定他究竟是誰。
是阿鶴嗎?不太像,阿鶴雖放蕩不羁,卻不似他這般輕佻。
是照夜栖嗎?也不太像,照夜栖雖也帶着一股子邪氣,卻沒有少年稚氣。
莽莽撞撞的陸吟寒像是阿鶴和照夜栖的結合,讓她時常恍惚又猶豫。
這般高明的演技,她自愧不如。
這樣想着,身邊幽幽響起一道清脆的嗓音,似在唱又似在歎:“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别苦,不遣柳條青。”
司馬儀怔然轉眸,就瞧見芙蓉朱唇皓齒的面上挂着一絲傷感的笑,她悠然道:“世上本沒有春風樓的,離别多了,也就有了此處。姑娘知道折柳送别的故事嗎?”
司馬儀仔細瞧着芙蓉,忽然瞧出了幾分詭異的妖氣,她卻不明白芙蓉說這番話的用意。
她點了點頭。
芙蓉滿意地笑了,但她卻說:“不,你不知道。但願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司馬儀在心裡默默搖頭,忽然感到一陣久别的悲傷。
她怎麼會不知道呢?
她親手收斂了父親和族人的屍骨,卻因害怕被妖族報複,隻好将屍骸埋葬于一無名荒山,不曾立碑。
她昔日舊友與她一同在鶴雲台的第二場大火死去,甚至沒有來得及回頭再多看一眼,她便匆匆逃離,再度回首已是數十年過去。
她拜别了昔年舊憶,埋葬了意氣風發的自己和初開的情窦,一路至此。
人生中所有的離别,她已能坦然接受。
陸吟寒仍在雨中舞劍,似乎不知疲倦。
芙蓉卻不知何時抱了一把琵琶坐下,宛轉悠揚的歌聲響起,劃破了嘈雜的人聲。
周遭忽然靜下來了。
隻能聽見陸吟寒锵然叮當的舞劍聲,長劍撕裂雨幕的铮铮聲,如珠落玉盤的圓潤琵琶聲,以及芙蓉聲動梁塵的袅袅歌聲。
她輕輕柔柔地唱着,歌聲仿若柳絮如雪般紛紛揚揚落下,溫柔地拂過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