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仍有妖邪作亂,隻不過懼于照夜栖身為妖王的護體金光,都極有默契地沒有上前攻擊。
司馬儀聞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氣,莫名感到有些愧怍。冷靜下來後,開始認真思考照夜栖的話,如今自己被妖丹所控,于他而言不過蝼蟻,他大可不必惺惺作态,陳詞掩飾。
或許今日之禍确實和他并無幹系。
司馬儀深深屏氣後,道:“我,我沒想殺你。方才隻是一時情急。”
她是沒想過能殺了他。畢竟照夜栖不是凡人,尋常刀劍并不能奪其性命,與其說那一刺是為了尋仇,不如說是洩恨。而情急之下司馬儀想到的最壞結果也不過是一死,甚至恐懼和憤怒下掩埋着些許的期待。
但無論她出于什麼動機,照夜栖确确實實被傷到了。
信任這種東西,在他們之間真的存在嗎?多年過去,她心中的天秤依舊未偏向他分毫。
“嗯。我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給不出别的回答。
他沒有勇氣質問,沒有立場生氣,沒有餘力傷悲。不被愛的人從來怯懦無言。
“傷口,應該不是很深吧。”司馬儀聽不出他的情緒,遂漸漸放低了聲音,心虛地将視線扭向一邊。
她不該這樣任由仇恨裹挾自己,這樣不顧後果的沖動不該在她身上有刹那停留,餘潮過去後她方憶起二人如今的地位,想到未來還得合作一段時間,又生出些多餘的懊惱來,“待今日過去了,你也刺我一劍,算我對你的補償。”
這樣并不尋常的話語被她以毫無波瀾的語氣說出,照夜栖讷讷無言,半晌後,也有些僵硬地答了個“好。”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好什麼好?不就是被刺了一劍嗎?又沒有死,難道真得睚眦必報,一報還一報嗎?
他想說些什麼,但覺得怎麼說都不太對。
難道該說“沒事的,你随便刺,我都接受”?仔細想想,如果真是這樣他也不是不可以,隻是有些不能接受她是為了旁人來傷害自己。
于是寬慰的話到了嘴邊,怎麼也說不出來。
為什麼明明受傷的是他,如今愧疚不已的也是他。
這樣想着,他還是埋怨上了自己,心中愈發有些氣不順,于是不知不覺加快了飛行速度。
司馬儀得了應答,反而放心下來,這樣至少說明他們之間還有的談,但轉念又憂心起來,如今照夜栖能旁若無人地飛躍各州,說明九州結界已破,扶昭城已徹底淪陷,那衢州城的情況,司馬炎和嫂嫂,現在如何了?
二人速度極快,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回到了衢州。
首先入眼的是一個紫金色人影,正在城牆上伫立着,做着施法的手勢,周圍聚了些妖邪,走近了些,才看清那隻是一件單薄的衣衫。
再走近些,才發現那并不是什麼單純的衣衫,在空蕩蕩的衣袍之下,一具染血的骨骼伶仃地立着,瘦削凄涼,搖曳在風中,周遭妖邪群肆,始終無法動搖那具毫無生氣的屍體。
在晃蕩的衣袖下,立着一把柳葉紋彎刀,而本該是一對的另一把彎刀碎裂成瓣,部分零落在腳下,部分化作利刃嵌入他雪白的骨骼中。
那是誰……
司馬儀和照夜栖二人心中都有了答案。
照夜栖離開的時候,衢州已淪陷了大半,司馬炎還在城牆上加固結界,以防止更多妖邪入侵。作為衢州第一仙門,九州四世家之一,即便是抵禦不住,但在自己的地盤上,全身而退不是不可能。
他憂心着司馬儀,也就沒有停留。
司馬儀來時設想過這樣的結局,那般強悍的妖族,聞所未聞,能攻陷衢州是意料之中的事。
可司馬炎一向貪生怕死,最是懂得如何明哲保身,她當初選了司馬儀的身份,一方面是應了“司馬儀”死前的懇求,另一方面也是看重了司馬炎唯利是圖的小人心理,既貪生又求利,這樣的人,最是拿捏的不二人選。
他怎麼……不逃呢。
司馬儀藏在袖中的手無意識地握緊了刀把,握緊了那把和司馬炎并駕齊驅的柳葉彎刀。
他在她半威脅半玩笑的那句要求下,命人去尋了珍稀的盡燃山螢石,請了普天下最好的工匠打造了這兩把輝光可斂日月的柳葉彎刀。和他那兩把不同,司馬儀的彎刀更為輕巧,也更為鋒利,說是一刀震碎頹靡山河也無不可。
他說:“你性子執拗,修煉又劍走偏鋒,早些年留下了不少隐疾,還是練練這種輕便的武器,不傷身體,也能殺人。”
這是他為數不多的沒有将她看作祁門主的口吻。
這麼幾年,斷斷續續的相處,他是否也在某個時刻真心将她看作親人,到此刻已不重要了。
她隻想問問,為什麼不逃……明明那麼怕死,明明是因為畏懼死亡才不得已站隊祁氏,為什麼要在此時為了一群他口中“愚昧的百姓”留在這裡……
深秋的衢州風高雲淡,水浮柳枝,風動檐鈴。
守城人清瘦的身姿立在孤高的朱牆之上,手下的彎刀支撐着他永不倒下,守護的臣民卻已盡數喪命。
他沒有守住這座城。卻不會有人怪他了。
铿锵的塵風攪動着宿命的風鈴,凄慘的悲鳴卻輕易埋葬了他半世不折的彎刀。
司馬儀立在原地,目光平淡地望向那人,無聲地做着最後的告别。
“祁筠,嫂嫂的氣息……我沒有感受到。”照夜栖知道她回來是為了季染秋,因此甫一進城,他就用靈力探查,然而最壞的結果還是發生了。
司馬儀何嘗不知道季染秋的氣息全無,她隻是生出來些怯懦,不敢面對,不敢去确認。
最後,她什麼也沒說,收回了視線,隻往城西而去。照夜栖緊随其後,兩人一路上避着大妖,将零落的小妖擊殺。
到了司馬家的宅邸,在院落最深處,是司馬家的密室,應當是此地最為安全最為隐秘之處,按司馬炎的性子,如果他不離開,季染秋大抵會被安置在此處。
司馬儀屏了口氣,沒有意識到汗水将自己的衣衫浸透了,被妖風吹過,還牽連起絲絲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她停在石壁前,心情複雜,半晌後,才堪堪伸出手,将掌心按在了粗糙斑駁的石壁上。
時間緩慢地流逝着,短短一刹卻好似是一生。城中除了妖,已經沒有任何生靈了,這樣一方小小的密室,真的能庇佑那苦命善良的女子平安嗎?司馬儀閉上眼等待着審判。
片刻後,“轟”的一聲,石門應聲而開。
司馬儀滿眼震驚地垂下頭,視線落到自己的掌心,久久不能相信。
她為什麼可以打開司馬氏的密室?可她分明不姓司馬,究竟是為什麼……
她察覺到有什麼東西永遠地失去了,在她真正意識到的時候便已不存于世了。
司馬儀擡腳進去,依然是如入無人之境,解開了重重禁制,終于在陣法的盡頭,看見了重傷的季染秋。
她虛弱地喘着氣,眼神黯淡,生機渺茫,已到了油盡燈枯之際。
“嫂嫂!”司馬儀撲上去,握住她的手,為她輸送着靈力。
司馬儀被妖丹反噬得太嚴重,季染秋又傷得太重,應當是在被傷後才被轉移到此處。因此這療傷幾乎于杯水車薪,無甚作用。
于是照夜栖也跟着蹲下,将手掌覆到季染秋肩上,為她療傷。
季染秋目光重新凝聚,落到司馬儀面上,她欣慰地展露笑顔,“小儀,你回來了……”
司馬儀肯定地點着頭,“是,我回來了,嫂嫂,我回來了。”
“司馬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