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儀愣住,表情不受控制地有些僵硬。
季染秋轉瞬便明白了,她釋然一笑,聲音中卻帶着些哽咽:“我等了他大半輩子,這一次,終于是該他等……等我了。”
“不……不,嫂嫂,不要走。我不想你走,我不想……”司馬儀和季染秋相依偎的手顫抖起來,卻不知道能用什麼話挽留她,她連站在這裡的資格,甚至都是偷來的。
季染秋心心念念等的“司馬儀”,從來不是她。她又如何來留住她呢?
“小儀,我心中有愧,我靈力低微,沒能和司馬炎并肩守城。我們最後……都沒有守住衢州,沒有保護好衢州百姓,我們本該以死謝罪……”季染秋呼吸轉急,面色也因激動呈現一種不正常的潮紅。
“是我的錯,我不該離開衢州,不該離開你們的。”司馬儀打斷她。
季染秋凄然一笑,目光輕柔地拂過司馬儀的臉頰,她笑:“傻孩子,你本不是司馬家的人,衢州和你有何幹系……”
司馬儀愣住了。
原來她一直知道自己不是司馬儀。
面對宿命糾葛的紛繁錯亂,司馬儀總是不知如何應對,麻木的神情成為她應對的唯一手段。
季染秋卻好似透過這一層面具看透她潛藏的悲哀,她摸了摸司馬儀的臉頰,最後手掌落到她的肩頭,視線又在身側的照夜栖身上停留了一刹,“你還活着……就很好了。”
“你的腿腳不好,陰雨天不要出門,給你熬的藥雖然苦,但是拌些你愛吃的杏花酥,也不是不能喝,不要再偷偷倒掉了……”
“不要再和陸吟寒那個混小子瞎混了,我……我也不是反對你們,隻是整夜整夜地在外喝酒太傷身體,你們日後……可以換别的消遣方式。”
“嗜殺也不是一個好習慣,有的妖族兇殘,死有餘辜,但你總是孤身一人,受傷了又不當回事,我知道你心裡苦,想要發洩,但是……我……我會心疼。”她再說不下去,視線變得迷離怔忡起來,一粒一粒的淚水珠子啪嗒啪嗒地落到二人手上,溫熱而濕潤,就像她這麼多年來給予司馬儀的溫暖一樣。
“我走了……還有誰會心疼你,我好怕……”
司馬儀感覺到心中被撕開了一道淺淺的口子,從進城那一刻伊始。
她原以為自己不在意司馬炎的離世的,也可以不在意季染秋的離開,她本不是司馬氏的人,從未希冀過他們對她有什麼感情,然而真正到了這一刻,面對着季染秋,面對着這樣一個和她毫無血緣關系,毫無姻親關系的人,她方明白,人心從來不是頑石,有意的克制并不會阻攔情感的瘋狂滋生,在無人願意承認的角落,早已遮雲蔽日,勢如破竹。
“嫂嫂,我不是司馬儀。你看清楚了,我不是司馬儀!我不是!”司馬儀冷硬地出聲,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出賣了她。
季染秋像看着頑劣的孩童般看着司馬儀,她苦澀地搖了搖頭,将司馬儀攏入懷,一下一下地輕拍着她的背。
司馬儀的下巴枕在季染秋的肩頭,她不願承認也不想承認,自己此刻竟然悲傷得無以複加,超乎自己的想象。她想像送别司馬炎那般,冷靜地送别季染秋,可到如今,才不得不認同,那場淚雨早就落滿了心房的寸寸角落。
“我……我不是司馬儀。我不是……”
意思是,你不必心疼我,也不必牽挂我。
“沒事的,沒關系的……”季染秋重重地咳嗽起來,仍舊堅持着想要再說什麼。
司馬儀顧不上什麼面子尊嚴,一面給季染秋渡修為,一面走投無路,焦急地催促照夜栖,“你快救救她,快救救她!求你快救救她……”
照夜栖臉色有些蒼白,神色也有些為難,因着季染秋的情況是大限已至,再無力回天,傷得太重,而他們來得太遲了。
他重重點頭,繼續施法做着徒勞無功的挽留。
季染秋搖搖頭,“别……留不住的,我,我真的要走了。”
她憐惜地望着司馬儀,語氣無限溫柔,“好孩子,無論你是誰,我早就将你當做了我的妹妹,我的妹妹……你隻是看着冷心冷情,但你對我的好,這些年我都記在心裡。隻有你,會問我受了什麼委屈,會在外人面前毫不猶豫地維護我,會……”
她咳嗽起來,半垂的眼皮又掩了一半,眸光漸漸黯淡下去,似乎再也難以支撐。
“可是我,我不是。”
“好孩子,那……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季染秋湊到她耳邊,虛弱的聲音傳來。
司馬儀有些心驚于她的詢問,她哽咽着,眼波微顫,終于艱難開口:“鶴雲台,祁筠。”
每一個字都說得緩而輕,清清楚楚地傳入季染秋耳中。
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普天之下不會有人不知道。曾經無數次,傲慢的,風光的,明媚的,宣告于天下。這樣一個名字,在多年之後,卻隻在這樣一個破敗的城中,逼仄昏暗的密室裡,說予一人。
季染秋輕籲口氣,緩緩閉上了眼,腦袋的重量也全部壓到了司馬儀的肩頭。
仿佛不認識鶴雲台的祁筠一般,季染秋波瀾不驚地說:“好,祁筠,我知道了。”
“祁筠,我會記住你的。我……我不會忘了,不會……忘……”
最後一個尾音拖得長長,給人一種連綿不絕的錯覺,卻在意料之中的某一刻湮滅在塵埃中。
密室裡安靜如許。隻聽得到司馬儀和照夜栖二人靜靜的呼吸聲。
司馬儀也随着衢州的淪陷,而一同逝去了。
照夜栖沒有收手,依舊用靈力暖着季染秋的身子,仿佛一直努力,總有一天會感動上蒼,被反哺一個好結局一般。
然而,怎麼可能呢?
“……你好香。”一個不辨男女的聲音沉沉在照夜栖耳邊響起。
照夜栖沒由來地心中一驚,眼前的祁筠還抱着季染秋,兩人宛若雕塑一般,并無異常。他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下一刻,那個聲音再次響起:“我,在你身上聞到了濃烈的仇恨和欲念。”
“雁蕩之丘的小公子,真是……好久不見啊。”
照夜栖感受到一股暖流由脊背而上,似蟲蟻齧噬般激起一陣戰栗。半晌後他才意識到原來那稱之為恐懼。
他被那股神秘力量壓制在原地,不能動彈亦不能言語,冷汗自額心涔涔而落。他已許多年未逢敵手,遑論這樣有着絕對壓制力量的敵人。
聲音輕緩下來。
“你不是要複仇嗎?你不是要殺了她嗎?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心軟呢?”
照夜栖感應到那個東西的目光似乎投到了祁筠的身上,心中一急想要掙開束縛,又被那個東西輕描淡寫地壓下。
“你很在意她?”
胸口的傷痛感驟然加重,他垂落視線去探查,果不其然,一縷灰白的氣息正在傷口處盤旋,仿若一根手指輕輕地挑動着肌膚,每一下都激起驚濤駭浪般的疼痛。
照夜栖疼得倒吸了一口氣。
“她今日可以為了一個沈逢春,将利刃向你,明日也會為了其他毫不相幹的人,與你反目成仇。”“它”猙獰地笑起來,“仇……差點忘了,你們本就是仇敵。”
停頓片刻後,“它”又笑:“我不想選她。因為——眼下有一個更好的選擇,神鳥後裔,妖王之尊,傾世之能,沒有誰比你更适合做我的宿主了。”
照夜栖拼命思考着,卻隻覺意識漸漸模糊。
萬物在刹那間斂輝,眼前祁筠的身影也蒙上了一層陰霾。
“它”是誰?為什麼要選他?“它”到底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