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嘉定十四年的初夏,天已經熱得很了。
媛媛照常和侍女雲舒去擡水。
她素來喜潔,哪怕取水處離居住的小院甚遠,哪怕炎天裡可能中了暑氣,她依然堅持去擡水,隻為了洗這擦那。
相較衛國掖庭裡的普通宮人,這主仆倆倒顯得更為辛苦,也更為格格不入。
許多新入宮的低階侍者見到她們,不免狐疑:被罰至掖庭的宮人均要被分去各處勞作,而被冷落的宮妃為了再獲盛寵也會使勁渾身解數打扮或是賄賂宮人,偏偏這兩人無需依令當差,也不去計較月例賞賜,更不在意任何前程,甚至連日後飛上枝頭的夢也沒有,當真是奇了。
宮人們的期待與心願,于媛媛來說全是枉然。她見罪于君,以緻從一國之母被廢為庶人。她如蝼蟻,如魚肉,上面的人吹一口氣,便能輕而易舉要了她的命。
她能做的是盡量保住這一條命。哪怕日子過得艱難,她也給自己安排得明白,便是真的死了,幹幹淨淨地走也好。
從掖庭的東南角取水,再擡至西北處居住的小院,快則兩刻鐘。待回到了住處,媛媛放下手中的扁擔,擡手擦了擦額上的汗珠,這才發覺手腕至手心均有些發木,因為一路過來集中用力擡水,手心被扁擔壓出觸目驚心的紅,慢慢攥拳,更是難受。即使擡水次數多了,她每到這個時候,也需得緩上片刻才能恢複力氣。
可歎她這雙手,曾捧書握筆,如今與販夫走卒相比起來,也有勝過一籌的粗糙。
雲舒多有心疼她,便道:“區區幾件衣裳,我一人洗即可。”見她不肯挪步,遂又勸她,“夏日衣薄,無需費力擰水,便不必勞動娘子了,進屋歇着吧。”
媛媛卻不肯,定要去做。在這萬仞深宮之中,甚至在這世上,也僅有這一人真心實意待她了,她又如何舍得讓雲舒一人獨自辛苦。
萬幸媛媛曾随父兄學過幾個強身健體的招式,哪怕是個半吊子,也比那些閨閣女郎要康健得多,幾經炎天暑熱或是數九寒冬的勞作,算是練出了一身無奈的皮糙肉厚。
此時她撈出襦裙,用力擰盡裡頭的水,拎着裙邊上下抖一抖,之後向上一揚,把衣裳搭在晾衣杆上,又熟練地把褶皺處抻平。
自居掖庭以來,她不曾添過一件新衣,舊衣或被洗的發白,或有剮蹭處已被縫上了紮眼的補丁。
她那雙手已生了繭子,好在依舊白皙,尤其在日光下顯得有些透明。
濕漉漉的衣裳擋住了她的人,就隻能看見那雙手了。
隻剩最後一件了,雲舒又勸她:“娘子歇了吧,這洗衣的水我會照舊澆了那棵櫻桃樹,也不枉它今年結了這麼多的果子。”
說起這個,媛媛擡眼望去,幾步之外的地方,有一棵約麼十尺高的櫻桃樹,枝杈上紅如小燈的櫻桃煞是誘人。這算得上是她在宮中唯一的回饋——用心澆灌了這麼久,終于結了果,總算沒有白白辜負她的辛勞。
她在小食上的手藝不錯,隻是許久不做,便是再熟練的技藝也有些生疏了。不過,她們拮據的日子終于有了現成的食材,哪怕天熱,她也沒有懶怠的心情。
“不如,我給你做櫻桃煎吃吧。”媛媛忽然來了興緻。
雲舒卻聽出了她的嗓音尚未恢複如前,遂勸:“娘子喉疾尚未痊愈,怎好勞心做這些?”
媛媛卻道:“左右也不費事。再者說,果子長在樹上,也隻十來日的光景,這期間既要防鳥,又要擔心被雨打落。倒不如全摘下來做成櫻桃煎。”
她邊說邊繞過往下滴着清圓水珠的濕衣:“不然浪費……”
她驟然消聲令濕衣那側的雲舒大為不安。先前她家娘子受驚失聲,吃了大半月的藥才能重新言語,隻是聲音已不似從前那樣清脆,而是有些沙啞。若是此次不好,隻怕再不能發聲了。
雲舒慌亂地扔下手裡的濕衣,由于奔走過急,險些被搗衣杵絆倒。她哪顧得上驚呼,立馬追過來一看,整個人卻驚住了。
——狹小又破敗的院子多了個人。
來人頭戴幞頭,穿着一身明黃色圓領袍,腰束玉帶,足登烏皮靴。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再沉穩又怎能少了少年氣質?他眉眼間并無淩厲森冷之态,反而是帶着幾分溫柔。
媛媛對這張臉再熟悉不過,她曾經期待多見幾次這張臉,如今卻實在懼怕看到這張臉,卻又巴不得是自己看錯了。
她的确對他那張臉記憶猶新,可她從未真正與他四目相對過。或是急于避開被他盯凝的緊張,又或許是出于自重,她垂眸,迅速撸下挽至手肘處的衣袖,終于遮住了那兩節白皙如藕的小臂,而後端端正正給他行了個叉手禮,隻是少了俗套的祝禱。
陡然看到故人,媛媛一時情緒複雜,便忘了那些繁冗的規矩。幾個呼吸過後,她依然向他拘着禮,那遮住手臂的衣袖上,精心縫補的痕迹倒是很紮眼。
傅祯不知今日發了哪門子瘋,居然從紫宸殿行至這等偏遠之地,甚至是一路尾随她進了這個院子,更是站在門扉縫外看她洗了許久的衣。
他沒意識到此刻他已立在了院中,也沒料到她會突然從濕衣那側轉出來,于是,兩人就這樣打了個照面。
可他的目光卻輕車熟路地換成了從前的鄙夷——她有什麼好看的?
偏偏他一走了之又毫無道理。于是他借口說:“朕……方才走迷了路。”
他走哪去,媛媛管不着,他走哪去,也與她無關。
在一旁也拘着禮的雲舒不免擡頭,見那二位僵着,又恐那位濫發淫威,攥着手飛快地想了想,之後便壯着膽子上前,恭聲道:“奴為陛下引路。”
雲舒如此識趣地幫他解圍,傅祯竟鬼使神差地來了句:“這倒不必!”
他不光不離開,反而還向院中走了幾步。媛媛垂眼看着地上移動的影子,不知道他所謂何來,但能确定一點:總不會有好事的。
雲舒見他繼續往裡走,就從旁邊搬了一張杌子,也不知是他不想坐還是嫌棄那張四腿不齊的杌子,總之他沒有坐,而是把目光放在了那棵櫻桃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