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多住宮人,亦有被抄犯官之家眷,更有獲罪之嫔妃,因而所住之地并不優質,甚至有蛛絲結網的蕭索感。許是她曾為天子妻,這才勉強有了這樣一座小院,卻也是偏僻且閉仄得很,院中漆落階碎,窗舊門破,連人的衣飾也寡淡無色,那麼,也就剩這棵櫻桃樹上的果紅葉綠吸睛了。
日光透過翠綠的葉子與殷紅的果實,篩下來斑斑光亮,他眯起了眼,細看那上頭的果子,隻是顔色紅而已,大小尚不及司農寺上林署所養的十一。
傅祯自問:朝務繁忙,他耗時來此做這等無聊之事,豈不荒謬?
他大為失望,轉身欲走,餘光裡瞥見媛媛依舊不發一言于旁靜立。不知怎麼的,他就有些不大舒坦。
傅祯又回眸看了一眼那棵其貌不揚的櫻桃樹以及那上面算不得好的櫻桃果。
本是小六用衣擺兜了櫻桃回紫宸殿,行至拐角處被宮中内侍撞了滿懷,果子散碎一地,他為此發了好大的脾氣。不過是區區一捧櫻桃,小六不依不饒,就要打殺人。傅祯聽說後,深感納罕,問及原由,小六起初不說,後來或許是他遺憾得很,加之氣急了就說漏了嘴——這果子是她給他的謝禮,别說是碰壞了,就是碰都不行!
原來如此。傅祯今日有興緻來此破敗不堪之地,是因小六從她這裡得了一捧櫻桃,且視如珍寶。
傅祯再次看她,眸中多了股厭煩,問出口的話卻是:“這果子好吃麼?”
媛媛沒有想好如何回話。依着她對他從前的印象,但凡她說好的東西,必會引來他或多或少的否定或是冷嘲熱諷。可她若說這果子不好,又好似她小氣一般,畢竟方才她要拿此做櫻桃煎的話,已經被他聽去了。
她短暫的思索已令他失了耐心。本來都要走了,他又改了主意,這時他直接給雲舒下令:“你去摘幾個,朕要嘗嘗。”
不過,他說完這話有些後悔,即便是司農寺供上來的尚好櫻桃,他也毫無口腹之欲。
媛媛對此樹極為珍愛,對那上邊的果實更是視為佳品,哪怕有些果子尚有酸澀之感,也能緩解她辛苦日子裡的疲憊。此刻聞及他要試吃,她終于說了話:“這果子有些酸澀。”
她想起來了,他從前不吃櫻桃,且這樹上的果子的确酸甜不一,倘若摘給他吃,不合他意,指定又是她的一樁罪愆。左右她先說下,如他堅持要嘗,并不合意,也怨不得她。
隻是他一向不會體諒她,這個時候,惹他不悅,她又如何能指望他寬宏大量開恩饒恕?
想到這裡,媛媛内心的恐慌如同硯台裡研開的墨,越來越濃。
傅祯仔細看她,她較之方才,除了依舊垂眸而立外,渾身上下分明多了幾分不安,一雙手毫無規律地張開又握緊,實在沒有端莊之态,憶起她曾是他的皇後,難免叫他覺着蒙羞。
就算是把櫻桃摘下來捧到他跟前,他也不會吃,有了她的告知,正給了他一個很好的台階。
他明明可以就此作罷,轉身離去,偏他故意說給她聽:“既然酸澀,留它作甚,砍了便是!”
媛媛垂着的眸驟然擡起,神情十分怔忡,他反而有些得意了,于是他變本加厲,喚了内臣進入,非要立刻砍了這棵櫻桃樹。
至此,媛媛終于明白,他哪裡是走迷了路,分明是有意來此。
那是她精心照料之物,在他看來一文不值,便能搗碎得十分容易。從前如此,現在依然是。
憶及從前,那股撕心裂肺之痛再度襲來,這遠比要了她的命更為難受。
可她尚能想得明白,如果她想護住那棵櫻桃樹,便必須向他求饒。
可惜,她連這一點也做不到了,六大王給她送藥醫治喉疾的良苦用心在此刻徹底被毀——
悲憤驚懼之下,媛媛再度失聲。
一定是她太過在意這棵樹,以緻急火攻心,竟當場嘔出一口血來。
“娘子!”雲舒驚叫着上前扶住她。
見此,除了預備砍樹的内臣神色愕然,連傅祯也怔住了。
她挂着半臉血跪在他面前,先是沖他搖頭,随後更是給他磕起了頭。
他當時在想什麼?他想到了那個貪玩貧嘴的小兄弟為了幾顆被踩爛的櫻桃居然變得面如神煞,要打要殺。再看眼前這個,她為了一棵櫻桃樹竟不顧死活地要違抗他的旨意。
他,她?他們?
君王因為一棵櫻桃樹和幾粒櫻桃果而認定一個被廢為庶人的罪婦穢亂宮闱。
櫻桃樹便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住了。
至于她,應即刻賜死。
隻是,真讓他下令時,他的憤怒中卻夾雜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覺,他仔細咂摸着,卻品出了些許窩囊的味道,進而,這股窩囊愈發膨脹,幾要撐破他的胸膛。這無疑讓堂堂帝王大為跌面,因而一時半刻無法決定她的死法了。
他大概隻記得她是屬于他的女人,卻忘了他從不曾把她放于心上,更是早已将她廢棄,時至今日竟要求她對他始終如一。
媛媛來不及揣測君意,她隻是悔極方才愚蠢透頂地多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那棵櫻桃樹是她精心養大的又如何?那上頭的果子是酸是甜全憑他去斷就是了,總之他想要,便是他的,是非對錯也由他認定,完全不需她有所置喙。
她何止後悔方才的事?她後悔的事可以推及數載之前!若有重來之機,她隻願今生今世也不要遇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