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載帝王之尊讓他練就了一些穩重,卻并不足夠。他倒不至于像傅練那樣喊出聲來,卻也是左手捂着右手腕暫緩那突如其來如萬蟻啃食的疼痛,面上兩道軒眉就火速向眉心靠攏。
寶婵慌亂地跪下來,道了聲:“奴有罪。”
媛媛也被這陡然的變故唬了一跳。不過她看得清楚,這原本怪不到寶婵頭上的事卻要由她來緻歉。此前赫赫天威帶給她的恐懼便越發強烈了。
衆人詢問傅祯和傅練傷情時,她的雙腳不自覺地往前走了兩步,卻是識趣地取走了燭台。她又垂眼去看,傅練的右手已有了幾個大小不一的水泡。
傅祯情況比他稍好一些,不過他不想漏出絲毫狼狽,于是,他在太皇太後和青岚數次詢問下,也隻是說:“無礙。”
太皇太後年歲大了,傅祯不欲讓她心急,便平心靜氣地寬慰她老人家:“真的無礙。先讓人給小六看看吧。”
太皇太後明白,他正是要面子的時候,他說無礙便無礙罷。真在這事上與他計較,反倒讓他反感,惹了宮人的笑話更是丢了聖人顔面。
媛媛釋然的是,這次傅祯沒心胸狹窄到埋怨寶婵。
傅練哭得一張小臉通紅,太皇太後抱着他安撫:“六郎不哭,等上了藥就好了。”
燙傷不比其他,真給他上藥時,他又疼得直哭,奈何哭的時候還抽抽噎噎說:“我不該來……來阿婆……這裡貪嘴。”
傅祯在一旁訓:“你行事穩重些便不會有這遭罪了。”
傅練扭頭問:“陛下是怪臣魯莽?”
原本就是他好奇人家松動的牙是個什麼樣,又不想停下嘴裡的櫻桃酪,等到人家那頭要結束了,他卻冒失地往前跑,傷及自身不說,還累及了旁人,不怪他又怪誰?眼下是這兩兄弟年歲不大,往後有這種損及聖躬的事生出來,群臣指定罵死傅練,定多大的罪名都有可能。
好在傅祯礙着他受了傷沒再言語指責,而是說:“你下次仔細些便是了。”
等到醫正給傅練塗好了藥,又囑咐不要沾水莫食辛辣,兩日後換藥。傅練記着這疼痛,不敢不聽,便乖覺地點頭:“有勞先生。”
待這兩兄弟離開,媛媛微微松了口氣,太皇太後卻是放心不下。
天擦黑的時候,弘德殿的王順就來了。他回給太皇太後的話是聖人手上有兩處指甲大小的紅,沒起泡,也沒破皮,隻是聖人不肯傳醫正看診,連尚藥局的人也不肯見。
聖躬是否安和,關乎國祚,絕不可輕視。雖是初夏,哪怕他堅持說無礙,旁人也不能不小心。
太皇太後後悔沒讓傅練帶走一些塗抹的藥,能便宜緩和傅祯的傷痛。
稍後,她喚了媛媛近前:“原不該辛苦你跑一趟,隻是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交于旁人我心裡不踏實,便請你去紫宸殿給皇帝送些藥。”
太皇太後有意考驗,也是為了讓她多在皇帝跟前露臉,媛媛不敢推辭,就道:“若是旁人問起,妾隻說是去看六大王的。”
太皇太後欣慰地點了點頭。
之後,媛媛便從青岚手裡接過了獾油又聽了青岚幾句囑托,便跟随王順朝紫宸殿去了。
傅祯的心思,王順明了,也知道那陳家娘子早已經和傅祯說得清楚明白,更是走完了納征的儀禮,有太皇太後在,他隻有對此死心的份。
如今顧家娘子來了,容貌雖不及陳家娘子豔麗,卻也是個秀美的人,且她家世良好,又端莊知禮,連說話的聲音也好聽,最要緊的是她深得太皇太後喜愛,照此一看,将來嘉定帝的後位便屬于她了。
行至廊下,王順和氣道:“顧娘子請稍待,容我進去通禀。”
“有勞中貴人。”
媛媛立在丹墀上,雖不敢亂看,卻已從周遭氣氛感受到了帝王的威嚴,天子起居之殿,實在高不可攀。
這時的喻柬之巡查完宮殿,老遠看見她,唇畔不由一提。轉而一想,她來紫宸殿必不是來見他的,那份悸動隻能被他強制壓了下去。
而殿内的傅祯得知媛媛過來,一百個不樂意,瞪着王順問:“誰讓你多嘴去阿婆跟前說的?”
王順冤枉極了,這事還用他去弘德殿回禀?明明就是發生在弘德殿太皇太後眼前的事。
可他哪敢說這個,而是小心翼翼答:“憑那顧娘子是誰,想給陛下送藥也是沒這臉面的。這全是太皇太後的一片心意,陛下不讓她進來,豈不是讓太皇太後着急?”
傅祯這才煩郁地點了頭。
待到王順引領媛媛入内,繞過一架四折繪青綠山水的屏風後,便見傅祯正于禦案前捧書而看,對她的到來,連眼皮也沒擡一下。
媛媛依禮而拜:“妾顧氏,恭請陛下聖安。”
傅祯沒有立時叫起,反而是翻了一頁書。殿内靜悄悄的,靜到媛媛可以聽到翻書聲。
媛媛拘着禮,又道:“妾奉太皇太後懿旨,來給陛下送燙傷藥。”
王順已經說的明白,傅祯卻沒想到她的話過分直接,倒叫他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隻見她雙手捧着掌大的白瓷罐,終于老大不情願地說:“有勞顧娘子。”
媛媛又道:“太皇太後憂心陛下傷勢,吩咐妾為陛下上藥,還請陛下恩允。屆時妾也好回去複旨。”
傅祯詫異地看着王順,随即那雙溫潤的眼睛就孕起了火,方才他可沒回禀這句。
王順見勢不妙,奈何當着太皇太後使者的面,他不敢說話,竟是膽大包天地把頭垂了下去。
傅祯簡直要氣炸了。如果不是媛媛在,他非得處置這混賬東西不可!
其實媛媛也不願領這差事。任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紫宸殿這麼多人還服侍不了他一個?讓她給他一個男子上藥,說出去那是侍奉君王,真有人嚼舌根的話,不知要怎麼編排她蓄意媚上。好好的櫻桃酪沒吃上,這罪名就别讓她擔了。
說到底,她不想讓太皇太後過分擔憂。
人家都堵到跟前了,傅祯不好發火,隻得擡起了右手給她看:“隻是紅了一些,便不必勞煩顧娘子了。”
這時王順識趣地接過藥瓶,賠笑道:“陛下禦體不可損傷絲毫。仆來為陛下上藥,顧娘子看清了,也能給太皇太後複旨。”
如此甚好。傅祯松了口氣,媛媛也高興。
可是傅祯心裡還是埋怨起了小六,如果不是這小兄弟舉止無度,他何必與這顧娘子虛與委蛇。
小六到底是他兄弟,手足情深,至于這個顧娘子,傅祯琢磨着,得想個法子趁早打發她出宮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