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親手拉着媛媛下車,自然是心情愉悅,奈何她擔心王氏在媛媛面前把長安城裡傳的沸沸揚揚的謠言說漏了,忙給她使眼色。
王氏明白分寸,就道:“自從三娘進宮,母親隔三差五念叨,我們知道三娘要回來,一早就采買下了三娘愛吃的飯菜。——天氣熱了,蚊蟲又多,快别在門外站着了,母親來去宮中一趟,想是疲累不堪,先進屋歇息。”
王氏膝下無女郎,媛媛母親走得早,盡管崔氏身子骨硬朗,卻也難以顧及這麼多孩子,因而先頭是王氏照看着長房的兩個女郎,直至二女出嫁。媛媛是長房的幺女,平素乖巧,自然讨衆人喜歡,嬸母也拿她當心頭肉。
此刻她一邊吩咐着人去備熱水給三娘沐浴,又一面讓人去叫自家的兩個兒郎,稍後一家人用晚膳。
顧家其樂融融之際,紫宸殿内卻靜得能聽到落針聲。
今日傅練從楊太妃宮裡用了晚膳,之後就跑回了紫宸殿,不待内臣給他掀正了竹簾,他便鑽了進去,驚疑地問傅祯:“陛下聽說了嗎?”
此刻王順不在殿裡,内臣馮全在禦案旁捧着棋譜,傅祯一邊捏子一邊照着棋譜落子,完全沒搭理他。
馮全皺着腦門給這小祖宗使眼色,偏是傅練直接忽略了他的好心,又喊了一聲:“陛下?”
傅祯嫌他聒噪,卻也撩起眼皮看他,随即又把目光沉在了弈棋上。
“陛下——”傅練幹脆蹲在了他對面,直接道,“臣聽說顧娘子歸家了。”
話音一落,傅祯猛地把棋子擲在了棋盒裡,清脆的棋子互碰聲音驟然響起,唬得馮全一哆嗦,他卻不敢合上棋譜。
朝廷尚無立後的明旨下發,楊太妃也不會多言,因而傅練隻知道媛媛出了宮。他也搞不懂是怎麼回事,忽然就覺着有些……發空。嗯,發空,大概是這個感受吧。
可他能明确的一點是,陛下應當認為這是個好消息,這才急着回來告訴他。不過,陛下這模樣看上去不像是聽到了好消息。
傅練懵了。
恰逢王順掀簾入内,看這架勢頓感不妙,忙笑呵呵上前:“今日楊太妃宮裡備了什麼膳食?六大王可是要再用些?——啊……陛下還沒用膳呢。”
這會傅練老實了,改口問傅祯:“陛下怎麼不用膳?”
傅祯連續幾日都沒胃口。起初他本想着顧家女出宮他能高興,偏是現下情況變了,她出宮後就距離兩人大婚越來越近,他能有食欲才怪!
憑白去污蔑人,的的确确是他自己做錯了事。可是阿婆明明有别的法子解這個局面,卻依舊讓他納顧氏女為後,明裡說是讓他懂得權衡利弊,實則就是阿婆喜歡顧氏女,借着這事要讓他明白,即便他是帝王也不能随心所欲,做錯了事,就算有人給他擔,甚至有人以死謝罪保全他,那他也不能全無波及。
他理虧在先,又拗不過阿婆,這才勉強應下了。
傅祯在極力穩住情緒和稍有不慎便失态的邊緣徘徊,趕上傅練來多嘴,他的火氣就如同星星之火被風一吹,“轟”的一聲就翻騰起來,燒的他頭暈目眩。
他斥傅練:“你整日總亂跑什麼?”
語氣兇狠,神情駭人。
傅練皺着眉,張着小嘴,一時啞然。
傅祯坐直了身,冷聲問:“跟着齊王的人呢?”
王順還沒回應,他已經下了令:“誘主喪志,侍奉不周,各杖二十,罰入掖庭。”
傅祯待這位小兄弟各處用心,偏是今日,陡然要處置他的人,不光傅練茫然,王順和馮全也驚的無措。
傅練居然膽大包天道:“不要!”
“放肆!”
王順急得直咬牙皺眉。他何嘗不知這群人是被遷怒,就要上前拉住傅練,偏是他已經撩袍跪了下來。
“陛下不要!”傅練的聲音由委屈變成了哽咽。
皇權的施展被太皇太後壓制,傅祯沒膽子去分辯,可皇權的施展被齊王阻攔,傅祯斷不會妥協。
“奴子們有錯當罰,齊王可不要失了身份體面。”
他這會知道提醒傅練顧及身份體面,卻不記得他曾不顧身份體面地出宮私會陳家娘子的事了。
傅練據理力争: “可他們……無錯。”
他這樣頂他,傅祯顯然氣急了,沖王順道:“你還愣着做什麼?——一群輕狂奴子,拐帶着朕的齊王沒了規矩,留他們作甚?”他說着,已經推案而起,邊往外走邊道,“讓紫宸殿所有人都去觀刑,看日後哪個還敢放肆!”
雖說這幾人都是紫宸殿的人,可他們陪了傅練三年。皇家雖有親情,卻是不多,奴仆侍奉主子,那是實打實的真心,因而主仆之間的信任就很牢固。
傅練哪忍心讓他們受無妄之災,張嘴求情,卻是無果,看着他們被打得由龇牙咧嘴到悶聲忍痛,再由皮開肉綻到半死不活,當場就哭了。
鹹宜長公主早與他說過,陛下是天子,我們是臣子。可是他年紀小,尚且搞不懂這些君臣之禮,隻知道陛下待他好,他要什麼,從來沒有不許的,漸漸就習慣了這份天恩。
時至今日,他才對天子和臣子之間的區别有了實質性的感受。
紫宸殿鬧哄哄之後恢複了平靜,傅祯見傅練的一雙眼睛紅腫着,抱着枕頭縮在榻裡不發一聲,又有些後悔下手重了。
然而這通斜火已發出去了,他又不大好說吓着他了,隻得道:“先帝去得早,我既是長兄,少不得為你着想,如今你到了讀書的年紀,不要總是貪玩亂跑,過些日子,給你請個先生,正式讀書。”
傅練的心更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