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大婚典儀後,依然有一些後續儀禮要進行。
因着宮中并無皇太後,是以帝後至太皇太後宮中謝恩,之後皇後又于皇帝宮中謝恩。再之後,内外命婦至皇後宮中行禮,而百官則上表慶賀國朝喜事。
禮樂有序,半點也錯不得。
衆外命婦至皇後所居的含涼殿參拜完後,已接近午時。
稍後,崔太夫人随一種外命婦退居含涼殿外,便由内侍引領,預備出宮去。崔氏本已到了宮門口,又被急着趕來的雲舒喚住:“太夫人,皇後殿下請您至殿内一叙。還請移玉。”
崔氏略帶思慮地看了看她,雲舒就道:“太夫人無需顧慮,這也是太皇太後的旨意。”
她這才又往含涼殿去。
媛媛明知需在殿内等候即可,卻還是站起來兩次,隔窗向外看。
尚儀局的許尚儀被暫調至含涼殿侍奉,算起來,媛媛與她稱得上是故人。概因殿中無其餘侍者,許尚儀也并未提醒她于此安坐,甚至幾次出殿幫她去看。
不多時,許尚儀折返回殿,喜報道:“殿下,崔太夫人來了。”
媛媛正欲起身,卻在看到許尚儀挑起眉梢後于位子上坐定。
崔氏已過花甲,人卻硬朗,然則進殿後又給媛媛行禮,她終是于心不忍,上前托起祖母。
崔氏卻堅持行了禮,之後才依言坐下。
雲舒端來茶湯,捧至崔氏跟前,含笑道:“殿下記挂太夫人,一早就讓人準備好了您愛喝的茶,湖州紫筍。”
湖州紫筍乃國朝貢茶,除供皇室飲用外,亦有朝臣得到禦賜。顧林生在外為官,屢建奇功,顧家自然就有了賜禦茶的恩寵。崔氏不僅得益于兒子有了诰命之封,嘴也被湖州紫筍養刁了。
崔氏道了謝,卻捧着茶不喝,隻是不錯眼地看着媛媛。從前媛媛也貼花钿,偏是今日,崔氏越看越挪不開眼,隻覺那抹紅豔要閃進她的心裡去。
她的另外兩個孫女嫁于别地,雖日子過得平順,卻已數年不見。眼下媛媛進了宮,即便宮規森嚴,卻終有再見之日,于她而言,也算安慰。
這時,媛媛看向許尚儀,許尚儀意會,連同雲舒,一起行了個禮,便安靜地退出去了。
媛媛站起身來,崔氏也欲起身,已被媛媛按着坐下,又急着告知:“這裡隻有我,阿婆不必拘謹。”
“……殿下。”
媛媛搖着頭道:“天家禮多,婚禮雖有序進行,于我來說也是倉促得很。在家時,不能給阿婆盡孝,如今又要累阿婆給我見禮,當真是難為人的很了。”
崔氏不禁開解道:“殿下此言,倒是為難我了。殿下是大衛皇後,一國之母,理應安受。”
她家中也有仆婢,逢年過節,有他們的祝禱,她并不覺着有什麼不妥。雖知國禮與家禮有别,可這幾日見多了頭發花白的内外命婦,尤其連頗得太皇太後寵信的楊太妃也來拜見她,實令她心中難安。
從前她猜測朝臣對着少年天子山呼萬歲會别扭,此刻自己有了這份難,倒是很想了解傅祯的心情如何。
他自小便是帝後捧在手心裡的皇子,兩歲就有了儲君之位,十歲登基稱帝,哪裡會有她這份不自在。她若問他,恐怕要被他指責擔不起國母這份尊榮,他為人君,受人臣之禮,天經地義!
媛媛自行結束了這個話題,轉而問起了家裡的事:“阿爺離京的日子定下了嗎?”
“三日後就要走了。”
媛媛大為遺憾道:“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阿爺。”有了兄長中箭一事,她倒是盼着父親能調回京城任職,哪怕是個閑散職位也好,往後也不至于軍功太過而引來君王的疑心。
崔氏見她過分關心家裡,不免提醒:“殿下記挂着将軍,乃人之常情,可将軍在外也是為了保家衛國,以報君恩。戰場上的事自有将士們顧及細節,殿下有這許多思慮,憑白傷神罷了。”
媛媛怔愣良久方道:“是。”
“殿下既已入皇室,往後顧家若是有喜,殿下能錦上添花便是顧家榮寵。若是……”崔氏停頓了一瞬,拉着媛媛的手,“若是顧家逢難,殿下也需先顧及自身,等閑莫要施以援手。”
“……阿婆?”媛媛驚詫地看着她。
崔氏拍了拍她的手,堅持道:“顧家一門榮耀,至殿下成為皇後便是登頂。往後的日子,誰能保證一路平順?可是隻有殿下安然,顧家才是國戚,一切事宜方能便宜。”
這話說的實在又殘忍。阿婆教誨,媛媛隻得應:“是。”
傅祯居尊夷夏,媛媛嫁給他,沒幾分欣喜,反多了誅心的感覺。
是了,至親至疏夫妻嘛。
她既已進了宮,萬事也該看開些,整日惶恐,不是長久之計。
“對了,”崔氏問,“陛下……待你好嗎?”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崔氏本知這些,更知聖寵難得,即便是有,亦非長久穩固,然而事關她的寶貝孫女,便會忍不住問出這個問題。
平民百姓之家,新婦才一進門,也沒幾個為難新婦的舅姑,于新郎君來說,正是新婚燕爾的時候,自然也不會虧待了新婦。
皇家為萬民表率,又極注重體面,自從迎她入宮,傅祯倒是收起了從前的小性,對她還算敬重。
媛媛不祈求他能偏寵甚至獨寵于她,而她自認也沒這方面的天分值得他這樣做,便隻祈禱上蒼護佑,兩人能好好過日子,這樣,顧家也能長安。
祖孫倆說了許久的話,後由青岚來請,崔氏又至弘德殿見了太皇太後,再之後方出了宮。
晚些時候,傅祯又來了含涼殿,今晚他照舊在榻上挺屍,媛媛也安安靜靜地躺在他身邊。
然而半夜時分,媛媛從冰冷中醒來。她迷迷糊糊坐起來,又迷迷瞪瞪望去,竟是傅祯卷走了大半條被子,卻是連兩條胳膊都露在外頭。
他這睡相……媛媛默默歎了口氣。
她的感覺裡,君王該像廟裡供奉的神佛一樣,或慈悲相或正直貌。然而事實時,君王也是肉身凡胎,白日裡看他一副舉止有禮的模樣,睡前也規矩得很,誰知睡熟了卻是這德行。
媛媛揉了揉眼睛,随即伸手拽了幾下被他壓在身下的被子,均沒拽動,又看帳外守夜的宮人已經歪在了長案上,似是睡着了,幹脆也不讓人另取被子來,而是朝他懷裡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