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順為傅祯辦事,不敢不仔細,盡管已經知道了徐瑩的注色,還是要問細節,便去找了負責教坊事宜的宦官劉仁歸。
劉仁歸當初受過王順提攜,他一來,立刻叉手行禮,又端出茶給他吃。王順也不擺架子,更不急着吃茶,而是直接問:“你這裡從前是不是有個叫徐瑩的舞伎?”
劉仁歸不想殿中監來教坊一趟不是為了傳旨讓他排練歌舞,卻問起個舊人,不免疑惑,卻還是規矩地答:“是。”
他記得清楚,自然就說得迅速:“這人原是我們這裡數得上名的人,擅長舞蹈。原本也是為了争氣,變着花樣編舞,誰料去歲她在鼓上起舞,一個不穩從鼓上跌了下來,摔傷了腰,養了大半年不見好,這舞啊,跳不成了!”
說完這些,他也為徐瑩感到可惜。
教坊排的歌舞大多是為了宮中慶典,人員衆多,場面宏大,絕不允許有人在其中濫竽充數,唯恐其中有一星半點的錯漏,在宴會上敗了主子興緻惹個大不敬之罪。因而就算徐瑩有心克服這腰傷,管事的劉仁歸也不敢冒這個風險,何況她這腰傷嚴重,已經跳不成舞了。至于她那一好嗓子,雖能唱婉轉的曲子,可與專唱曲的人比,依然不足,因而不能跨越嚴格的教坊規矩。
宮裡不養閑人,她占着一個舞伎的位置卻跳不得舞,那自然是留不得了。她失了賴以生存的本事,就意味着失了活下去的能力。
好在她生的好,說話也脆生,算是個伶俐人。教坊裡的人并非女奴,亦非宮婢,可以出宮婚配,然而她有了這腰傷,怕是子嗣都不好養,出宮後多半是混不上個正經郎君。劉仁歸對她生了恻隐之心,從中為她周轉,這才讓她留在宮裡伺候,今生不求富貴,留在宮裡勉強能吃飽穿暖,也算是個出路罷。
這出路的确不錯,因着鄭淑妃哭訴到皇後面前,杜尚宮特意挑了為人機靈的宮女更替拾翠殿的宮人,其中一個就有徐瑩。
王順得知了這些,倒也放了心。可他臨給傅祯複旨前,決定見一見這位能勞動天子開口查她注色的宮人。
“徐……啊,徐娘子?”
王順也算見過大場面的人,偏是當他看到徐瑩面容時,心跳如擂鼓,說出的話就磕巴了,内容上卻充滿了客氣。
就憑她這長相,他敢不客氣麼?
有了這一趟辛苦,他就明白了,陛下心裡還念着陳娘子,眼下出現個和她容貌相似的宮女,心裡的遺憾就越來越濃!
徐瑩不知來人是誰,不過被他這麼一稱呼,納罕地睜着一雙清澈的眼看他,那模樣,我見猶憐。
劉仁歸不知徐瑩就要有大造化,立刻拿出從前管教的架勢斥她:“放肆,這位是聖人跟前的王常侍,不得無禮。”
盡管徐瑩眼下伺候鄭淑妃,可面對劉仁歸,她始終抱着感恩之心,被他一罵,立刻就低了頭。她才有幸見過皇帝一面,今日就被皇帝身邊的中官來問話,心下不免忐忑。
可是這時王順卻對劉仁歸擺了擺手。
劉仁歸脖子一伸,起皮的嘴一張,詫異地看着王順,而後神思明朗起來,又把兩片唇合上了。
王順驟然見她,不問些什麼,總是不合适的,幹脆就讓她說了說這幾年的光景。
徐瑩不敢有所欺瞞,利利落落地說了。
王順就道:“往後你需得盡心服侍鄭淑妃。”
“喏。”徐瑩忙應,“奴一定盡心盡力。”
王順把徐瑩的事打聽了一清二楚,出門就苦了臉,心道陛下怕是不會再錯過了這個叫徐瑩的宮人,往後讓太皇太後知道了,指定得氣出個好歹來!
可是鄭淑妃見過了她,拾翠殿裡又才得了皇後懿旨更替了宮人,便是不能把她立刻趕出宮去了!
王順深深歎了口氣,疲憊地擡眼看看天,天邊已經積起了雲團子,眼看着又要有一場寒風冷雨。
風雨過後,長安城裡冷得很了。
含涼殿本是因為夏季涼爽而得名,入了秋,就比别殿要涼得早一些,幸而提前隔了暖閣出來,倒也不顯什麼。
前兩日傅練到了這裡,恰好媛媛宮裡有紅绫餅,傅練說從前她親手做的更好吃,央求着嫂嫂再給做。這日媛媛得閑,就又親手做了一次,分了兩份,一份給太皇太後送去,她則帶着剩下的一份親自送去紫宸殿。
“六大王有口福。”雲舒道,“隻是六大王到了換牙的年紀,總不好多吃這些點心,況且殿下要親自做,未免太辛苦了。”
“偶爾做一次罷了,也累不着。”媛媛說得平淡,“六郎貪嘴,我若明着拒絕,隻怕他又得磨人,還是當着陛下的面讓他保證,吃了這次,得明年才能續上了。”
“是是,”雲舒肯定道,“六大王指定不敢磨陛下。”
皇後儀仗至紫宸殿外停下,媛媛跨進了門。馮全老遠就看見了她,正了衣冠就立刻飛奔着往下跑:“給殿下請安。”
媛媛叫起,問:“陛下在忙朝事麼?”
馮全結巴了:“陛下……陛下,今晨陛下在延英殿召對後就起駕去了……拾翠殿。”
傅祯已經接連幾日去拾翠殿了,不過晚間又宿在含涼殿。
媛媛點了個頭,停頓了一個彈指後方道:“也沒什麼要緊事,就是記着六大王想吃紅绫餅,正巧我那裡有,你稍後拿給他吧。”
馮全連連稱喏:“仆替六大王謝殿下恩。”
眼瞅着皇後要走,馮全忽然膽大包天地道:“殿下?”
媛媛看他,他就說:“殿下若想見陛下,可移駕拾翠殿。”
雲舒聽了這話直覺刺耳。陛下既在拾翠殿,殿下又沒有要緊事,卻要趕着過去,像是拈酸一樣。殿下統攝六宮,隻需教導宮妃好生奉上,不至于查了陛下行蹤又追過去。
媛媛微笑了笑:“陛下若得空,去了含涼殿,也就見到了。”
“是……是是是。”
眼看着皇後起駕,馮全這兩腿就發軟,方才是他放肆了。
他沒覺着陛下去各妃處有什麼不妥,偏是王順囑咐他,殿下若來,一定要讓殿下知道陛下去了拾翠殿。
師父辦事周全,不會把話說得太滿。但他既然理解了師父的弦外之音,不把那個“主意”說出來,他心裡憋的難受。得虧皇後是個仁善的主,不然憑他能給殿下出主意,得治他個輕狂的罪名。
王順不敢把徐瑩的事張揚出去,自然就希望皇後能主動侍君。新婚不久,陛下待皇後好,皇後必是能體會到,偏是皇後賢惠大度,不知道留人也就罷了,還把陛下趕去拾翠殿,這下好了,陛下去了拾翠殿就絆住了腳。
整個後宮都是陛下的,陛下寵幸誰都是天經地義,可拾翠殿裡的徐瑩實在讓王順感覺不妙。
趁着這個檔口,陛下沒有挑明心思,皇後好好哄哄陛下,即便陛下心裡再對陳娘子有憾,也夠王順想法子料理掉徐瑩了。
然而這事的走向不如意。
王順在拾翠殿外的廊下候着,眼看着天已下黑,還不見陛下有起駕的意思,就在廊下來來回回地轉。
少頃,簾子挑起,出來的是鄭淑妃近身伺候的玲月,他立刻問:“你去做什麼?”
“陛下要在這用晚膳,淑妃吩咐我去傳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