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媛把手爐放在小幾上，說得坦然：“陛下是來興師問罪的。”

她沒像鄭淑妃那樣一見到他便哭哭啼啼地訴苦，亦沒否認她為難了鄭淑妃，而是立刻直面他的問責。這不禁讓傅祯覺着她不像政事堂的宰相了，卻有些像禦史台的人。

他擡了眼。即使暖閣裡燈火輝煌，她的面色也比之前發白，此時一雙眼睛低垂着，倒顯得有些……憔悴。

嗯，傅祯覺着這個詞比較恰當。

他輕嗽一聲，指着羅漢床另一側，說：“皇後坐吧。”

“不敢。”媛媛直截了當道，“既然陛下要親鞠，妾還是站着吧。稍後有什麼責罰賜下來，妾也便宜領罪。”

她兩句話既給足了傅祯面子，也逼得傅祯沒了退路。

“朕讓你坐！”他語調不大友善了。

媛媛這才往羅漢床另一位坐下，就着他方才的話道：“陛下要審問，也得聽妾陳述原委。今日淑妃說，得了陛下的恩典去遊冷香園，又有陛下的旨意要好的梅枝以俟聖鑒，妾不能不緊着她先挑選，也不能讓她随意挑選了梅枝糊弄聖目，這才讓她留在了園子裡仔細辦差。‘計較’二字，妾不敢認，她也擔當不起！”

傅祯早就說過女人麻煩。

方才淑妃在他跟前哭得梨花帶雨，說是不小心在冷香園裡沖撞了皇後，皇後罰她在園子裡思過，那麼冷的天，皇後是存了要凍死她的心吧。她不敢開口祈求皇後饒恕，隻能恭送着皇後起駕，又怕真在園子裡凍死了，損及皇後懿德、辜負陛下聖恩，這才壯着膽子回了拾翠殿。改日等皇後消了氣，她再到含涼殿給皇後請罪。

鄭淑妃說得既卑微又明事理，聽得傅祯也替她委屈，更為皇後的行為惱火，這才來了含涼殿。

然而，眼下皇後把淑妃提及的“沖撞皇後”細說了，是淑妃有意搶在皇後前頭折梅枝。至于皇後，既忍讓了淑妃，也顧及了天顔，無可挑剔。那麼，無疑是他師出無名了。

隻是，倘若他認下這點，不光自己跌了面子，興許皇後會立刻怪罪淑妃假傳聖意，申斥其恃寵而驕，便是罰俸禁足也不為過，而他也找不出什麼寬宥她的理由來。

他哪是真的心疼那位表姊，不過是礙着她出了事，他就見不着她宮裡的另一個人罷了。

略一思索，他又說：“冷香園裡有數百棵梅樹，皇後這麼做，豈不是要凍壞了她。”

媛媛沒有急着辯解，卻先問了句：“陛下見過梅枝了嗎？”

傅楚楚明了，傅祯對這玩意不感興趣。他并無旨意讓淑妃剪梅枝來給他看，況且方才淑妃一通哭鬧，即便是有，他也無心更是無暇看上一眼。

于是他說：“沒。”

皇後本沒把淑妃的嚣張抖得人盡皆知，而皇帝不分青紅皂白為了她來問罪皇後，便是皇後有心要饒她，此刻也不能了。皇後的懿旨違拗不得。淑妃也沒這個臉面讓皇後收回成命！

因而媛媛道：“既然陛下尚未過目，便是淑妃沒有尋得最好的梅枝了。而她已然回了拾翠殿，即是明白了妾的意思。陛下也說冷香園裡那麼多梅樹，自然一時半刻探不完，倒也不必讓淑妃急于今日。待哪日雪化幹淨了，她再去不遲。”

傅祯聽到這裡，忽然想笑，唇畔已經提起來了，又立刻壓了回去。他從前怎麼看皇後來着？端莊，卻也有幾分可愛。這會再看，竟是口齒伶俐到讓人無法反駁。

他隻當世間女子以柔順為佳，實則自己有了女人後，方知這裡頭的彎繞比之朝堂之事還要勞神。

罷了，如果他揪着這事不放，隻怕會被她發覺漏洞，她真要不依不饒，再讓阿婆知道了，還得指責淑妃輕狂無禮，也得埋怨他偏聽則暗。

于是，傅祯隻得與她說：“皇後要教誨她，多的是法子，今日這事，她已然知道錯了。朕改日、改日讓淑妃來給皇後賠罪。”

本就是淑妃不敬皇後在先，前來賠罪實屬應該。然則皇帝出面調解，又給淑妃圓場，媛媛不能不顧天顔，也不想落個刻薄的名聲，就不追究了。隻是她尚有一事不大滿意，便喚他：“陛下。”

“嗯。”

“今日妾是和六郎，還有鹹宜一道去的冷香園。六郎徒手折了不少梅枝，因着陛下的旨意，妾全把六郎的成果拿給了淑妃。”媛媛歎了口氣，續道，“妾這裡沒了初雪的梅枝并不要緊，可六郎和鹹宜……他們是先帝兒女，陛下手足，妾才進宮不久，總不好讓他們生出有了嫂嫂反而沒了梅花的心。鹹宜尚且明白事理，六郎卻還是個孩子，若他因此哭到太母跟前去，隻怕不好。”

傅祯聽到這，立刻朝外道：“王順！”

王順趕緊入内聽旨。

傅祯令道：“去拾翠殿知會淑妃，讓她親自把鹹宜和齊王的東西還回去！”

王順做難地提醒：“陛下……眼看着宮門就要下鑰了。”

今日去還，趕上宮門落鎖再開啟就得記檔，傳出去又是淑妃的罪過。今日不還，沒出降的鹹宜長公主和沒出宮的六大王的心裡就有落差，真如皇後所說那般，讓太皇太後知道了，這淑妃的罪愆又添一樁。

“混賬東西，知道時辰晚了，還在這裡耽擱！”

王順聽明白了意思，立刻就去傳旨。

傅祯又和媛媛說：“天就要黑透了，明日吧，朕讓人去冷香園裡摘幾枝紅梅，送到皇後這。”

媛媛扭頭看向他，傅祯已經伸手撈起小幾上的手爐，她就道了聲謝。

傅祯又問：“什麼時辰了？”

雲舒看過銅漏後回話：“快到申正了。”

傅祯點了個頭，又問媛媛：“皇後還沒用膳吧？”

媛媛隻當他解決了事又賣給她面子，眼下就要走了，不料問起了這個，她也就順着他的話說：“陛下要在這用晚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