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全被兩小宦官攙回去的時候,人就要凍僵了,守着火爐烤了半個多時辰,又喂了參湯才漸漸回過神來,處理了膝頭腫痛,他依然哎呦哎呦地倒抽冷氣。
冬日于外罰跪實在難受,卻已是殿下開了恩。
王順給尚衣局傳旨後去看他。馮全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了,卻苦着臉道:“師父,我就說我和徐瑩犯沖,果不其然。”
王順心疼他,卻也欣慰:“你是個明白人。”
馮全抱着枕頭,忽然來了句:“我爺要是這麼對我娘,我娘指定也……”
話沒說完,就被王順堵住了嘴:“胡言亂語。你爺娘怎能和天下之主比?”
馮全眨了眨眼,王順就松開了手,馮全就道:“陛下是天下人君父,殿下是國母。師父從前教我,侍帝後要如侍父母,不是嗎?”
王順難得讓這小子說噎了,無法反駁之際,不得不承認這小子說得對。
也不對。殿下是想着陛下需及時用膳,可不是為了争風吃醋。
王順想到這又歎了口氣。從前他們盼着傅祯長大,又盼着他納後,卻沒想過他會寵幸一個宮婢,為了這個人,連皇後都要敷衍。
眼下寵幸了徐瑩,沒給位分,隻給了賞賜,一是顧及皇後臉面,二是懼于太皇太後數落。不過,現下面子上過得去,卻不知往後會是個什麼光景。
馮全一動彈,又低低“嘶”了一聲,哀歎道:“往後我這命不是交在殿下手上了,而是交到徐瑩手上了。”
徐瑩端着茶湯朝禦案走去,小心奉上:“陛下請用。”
紫宸殿内的炭火足,傅祯斜靠在憑幾上,手上正捧着一卷書看。他身上隻穿了一件春秋時節的圓領袍,禦寒用的黑狐毯堆在腿邊,一旁的香爐裡溢出了白煙,是龍涎的味道。
聞聽清脆的嗓音,不禁擡了眼,見她恭恭敬敬地端着青瓷茶盞,這時擡了眸,露出個笑,眉眼間盡是靈動,仿佛冬日裡有了春風一縷,吹散了積在他心頭的陰霾。
“到朕跟前來。”
徐瑩應了一聲,放下茶湯,行至他身旁,妥帖跪了下來,卻是以手肘支榻,把一張臉落在了那雙白嫩的手上,似看神明一樣仰望着大衛的君主。
這本是不合規矩的。偏偏她打破了這個規矩,而傅祯也默許了這一點。
誰不愛美人呢?他尤喜柔順之人,更喜視他為天的美人。徐瑩既有秀麗之貌,亦恭謹謙卑,毫無官宦女子偶爾帶出來的驕矜甚至不知天高地厚的蠻橫。
他擡手将她扯了起來,這次徐瑩卻忐忑地喚了一聲:“陛下?”
傅祯微提了眉。
“奴還是跪着吧。”
傅祯眯了眼,随即甩下了書,坐直了身,一雙清澈有神的眼睛灼灼看她,仿佛能把她燒出個洞。方才他還覺着她頗順他心,此刻她就學會了那套欲拒還迎的俗法,當真令他不悅。
徐瑩立刻解釋:“奴是怕,讓殿下知道了,會和馮内侍一樣……”
說她柔順,卻也有些心思。今日因她侍君,王順把皇後攔在了殿外,她見傅祯對此沒什麼反應,卻因皇後下令責罰馮全變了臉,想是傅祯心頭對皇後這人生了個刺。這正是讨恩典的時機。
傅祯并未和多少女人打過交道,卻也能懂一些她們的伎倆。媛媛已經成了他的皇後,禮法上是和他同等尊貴的國母,他不至于昏聩到為眼前的宮婢說出傷了夫妻體面的話,又在即将親政的檔口招來群臣的谏言或是阿婆那幾乎令他倒背如流的大道理。
況且,他寵她的初衷是為着她那和陳娘子相似的面容,她對他的恩寵感恩戴德即可,其餘的,她沒資格求,他也不能給。
因此他說:“皇後為的是朕的膳食延誤了。”
旁的話再沒有了。
徐瑩柔柔嬌聲:“奴還是怕天恩太大,承受不起。”
她的手腕失了傅祯的抓握,松松垮垮落了下來。
君心自然不是徐瑩一個宮人能輕易揣測的了的。徐瑩顯然被傅祯驟然的冷淡給弄了個暈頭轉向,也驚出了一身冷汗。
從前她在宮宴上起舞,之後匆忙退場,躲在一角,遠遠見過端坐于禦座上的天子,隻知那是天下之主,面對一衆皇親國戚或是朝臣使臣舉止有度,卻在此刻,她切切實實感受到了君威,僅僅是十幾歲的年紀便也有不怒而威之态。她倉皇間就跪了下來:“奴有罪。”
傅祯擡了擡手,她微擡了頭,卻沒敢擡眼。
“你罪在何處?”
“奴……”徐瑩磕巴了一瞬,小心翼翼道,“奴放肆了。”
她還算有救。于是傅祯道:“有一無二。”
他對她存了憐憫之心,現下開了金口,徐瑩答應得迅速:“是,奴謹遵聖旨。”
從地上爬起來,她忐忑着一顆心在他身邊坐下,隻是再看那禦案上的燈火,沒有前幾日的煌煌亮堂之感,反而是覺着那火燭張開了光暈,盯視許久也看不真切。
燈火之下,媛媛放下杜尚宮遞上來的月例賞錢的冊子,閉着眼揉起了太陽穴。
她才來宮裡不久,短期内,記不住六局二十四司裡的各級女官,諸多宮中舊俗也不清明,即便六局的掌事女官前來回禀得細緻,可諸事還需她用心。
盡管這次杜尚宮比照從前拟了把各宮的賞賜都說了一遍,媛媛還是仔細看過了冊子上何處宮人的賞賜。
幸而杜尚宮被皇後賜了座,否則憑着皇後這專注勁,她這會已經站麻了腳跟。看她停下手上動作,杜尚宮這才道:“殿下若覺不妥,還請賜教。”
“既然舊例賞賜如此,今年也這樣吧。”媛媛端茶往嘴裡送了一口,又道,“不過一件事,陛下大婚的儀禮,幾涉諸司各處,這些人用心侍奉是職責所在,卻也少不得熬夜忙碌。陛下仁慈,已大赦天下,宮人們的辛勞便也不能忽視,趁着這次元正喜慶,一并增加了賞賜。”
“殿下寬恩,是奴等之福。”杜尚宮說完這句,又作難地道,“隻是這事,奴還需和尚功局司計司的人商讨,畢竟殿下恩澤廣,而宮中用度向來有數目。更何況,尚功局現下由賀貴妃管理……”
“杜尚宮無須擔心。”媛媛放了茶盞,“此事我已知會過了賀貴妃。”轉而又讓雲舒把前頭遞來的各宮出納冊子複又取出,翻到尚服局司飾司的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