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藥見效慢,純粹想多折磨朕。”
“這麼冷的天,不便捂着巾帕敷。”媛媛收拾好藥瓶,又說,“那個塗不得,這個也不塗,那還有什麼好法子活血化瘀?”
是啊,還有什麼好法子?
傅祯看他一臉闆正地看着自己,忽欲言,卻又止。
倆人坐了會,媛媛自始至終沒有問他的傷是如何來的,她擔心他随意一嘴的敷衍會獨自酸澀,又擔心他說了實情後再橫生枝節讓他為難。
可是她還是有些期待的。
但他根本沒提半個字。好像那塊淤青是遊戲時用筆畫上去的,根本沒引起他多大疼痛。
等藥味散的差不多了,天也漸漸下了黑,像是一片黑網沉沉壓在她身上,實在難受。她說:“陛下好生養着,妾回去了。”
媛媛已經站起身了,他忽然擡手,卻是按住了那個白瓷藥瓶,說:“皇後,在這用晚膳吧。”
她來紫宸殿的次數不多,這是他頭次留她在這用膳。媛媛目光深深地朝他看去,他輕嗽一聲後方道:“就要到元正了,尚食局換了菜樣,請你嘗嘗。”
“是。”
殿外候着的王順、秦通并另外兩個近身侍奉的内侍都在發虛,聽了傳膳的旨意這才微微放松。衆人欲進殿侍奉,徐瑩卻被王順攔下:“今日陛下和殿下用膳,不必你去伺候了。”
“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也沒可是出個所以然來,就又認慫地候在了一旁。
紫宸殿設了食案,一應菜肴有序擺好,帝後便一同入了座。媛媛看過後,認出了巨勝奴、玉露團、長生粥、光明蝦炙、生進二十四氣馄饨、生進鴨花湯餅、鳳凰胎、羊皮花絲、乳釀魚、箸頭春和蔥醋雞等。其餘幾個是尚食局的人說過食材後,她才知情。
尚食局果真手藝好,能把簡單的食材做得雕花似的,賞心悅目,直勾人食欲。
媛媛雖在小食上花心思,卻從沒留意過這些佳肴,便是從前在家裡幫着阿婆張羅家宴時,也沒見家裡饔人做出來這麼多花樣。天子食天下供奉,連帶她這天子妻也能分一大杯羹,自從進宮以來,幾乎次次食味方丈,常令她不安。然則她才入宮不久,不便做主裁減,便讓雲舒等人分食。
今日兩人吃到一半,傅祯冷不防問:“皇後喝過什麼酒?”
“不算大婚那日的合卺禮,妾隻喝過西市腔。”
“喝得慣嗎?”他忽然很想喝酒,最好醉上一場。
“還好。”
“去備西市腔。”他吩咐王順。
王順招呼秦通,秦通小跑着就去了。
媛媛年紀不大,酒量卻不差,不然當初也不會和傅楚楚說要去帶她去胡姬酒肆。然而,或許是宮裡的酒比較純,她和傅祯喝了三杯後就覺着有些喉嚨有些燒。
捱到宮人撤走了殘羹,她越發覺着身上乏,一想白日裡被太皇太後拘在弘德殿寫了許多桃符,這會就更想回去歇着了。何況杜尚宮跟她說過,這幾日要好好休息,否則除夕守歲和元正大朝會受不住。她不想在這等大典上失儀,此刻就和傅祯說:“多謝陛下賜宴,妾告退了。”
手肘處卻是一緊。
媛媛有些疲憊的神情看向他時,他的手就松開了。
王順掃了一眼,本該就此回避,偏是預知下文,竟然膽大包天地看向那兩人。聖意如何,他笃定地猜到了九分。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卻被這兩人弄得别别扭扭,他看過後又想笑又着急。
“陛下還有事吩咐?”
“皇後。”傅祯喚了一聲,就停頓了。
媛媛看着他,不解其意,卻又在期待他說些什麼。
他不大喜歡皇後的點就在這,不察聖意。
然而他今日又覺着他得賞她點什麼,于是問:“你今日,身子爽利嗎?”
當初陛下對顧娘子存的什麼心思,王順至今清楚,現如今陛下問出這麼一句,實在不容易。好在這話是說出來了。隻是王順沒敢松氣,而是睜大了眼看向了皇後。
這時媛媛卻覺着,劃過她喉嚨裡的酒仿佛被一隻無形手利利落落拽了個幹淨,人當下就精神了。
她僵僵指了指傅祯的右臂,低低道:“可是……聖躬違和。”
傅祯當即對她的體貼表示贊同,點了點頭,又微微一笑後說:“你回去吧。”
前頭鋪墊了這麼多,轉眼間一句話就把人打發走了。王順的後槽牙就快咬碎了,心也突突地跳,鼻孔裡的氣就沖了些。
偏是皇後提了“聖躬維和”,王順實在不便勸說,像是不顧着龍體一樣。
好容易要成了的好事,就黃了。
皇後離開了紫宸殿。徐瑩已備了醒酒湯,妥帖端進去後,發現傅祯卻很沒形地歪在羅漢床上,似靠非靠,似躺非躺,沒受傷的左臂也搭在了額頭上,那樣子,好像喝多了酒很頭疼。
徐瑩走得近了,柔聲道: “請陛下用醒酒湯。”
這時,馮全來換王順的差,師徒倆才在外間有個交接,卻聽裡頭嘩啦一響。幾人正奓着汗毛要進去一看時,又聽到了衣帛撕裂聲。王順步子頓住了,馮全和秦通險些跟他撞上,爾後三人默默退在了廊下。
“不是殿……”馮全話沒說完,就被秦通捂了嘴。之後倆人都耷拉下了腦袋。
王順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接下來就毫無顧忌地吹起了冷風。他鬧不明白這倆人了。
傅祯從小是被人捧大的,為的就是讨他高興。想那鄭淑妃和徐瑩侍寝時多半是頗解其意。
方才面對顧皇後,他主動的話都問出來了,竟還不肯放下身份。當初他能纡尊降貴地白龍魚服私見陳家娘子,到了自己的結發妻子跟前,反倒有諸多顧忌,簡直讓人頭疼!
再說皇後,她已經頂着寒風來了紫宸殿,為何就非得回含涼殿?聖意如此明顯,她偏說顧及聖躬,聖躬傷的是手肘又不是……唉!鄭淑妃已經有了身孕,她當真半點都不急嗎?
王順頭大,被冷風一吹,就疼起來了。
可馮全不說又急得不行,他總害怕徐瑩放肆,有朝一日皇後因此賞他一頓闆子,于是沖王順道:“不如師父去和杜尚宮說說,請她勸勸皇後,興許就好了。”
興許吧。
媛媛重新回到含涼殿,沐浴後便在榻上幹幹躺着。關心歸關心,傷心歸傷心。
她把情緒分得細,細到她回味起來有些頭暈。
她很喜歡他,也很想見他,還想和他說話……可天子至高無上,并不屑與她吐露分毫内情。
女人的細膩與敏感在她胸腹間攪得難受,最後在喉嚨裡化作一股悔。
從轉身出殿那一刻她就在後悔,這會想來,那股悔意便增大了。她并非扭捏作态,是真真切切害怕與他有肌膚之親。可是身為人妻,身為皇後,這事不可避免,她需要坦然面對。
然而那日幾乎暴虐的情形再度撞向她腦海時,她慫包地縮起了身……
再給她一次機會,她隻怕還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