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是柳氏要借這個機會在媛媛面前表忠心,而是國舅鄭得不忍見帝後不諧。
從前先帝在世時,他能出入後宮,前幾年又得太皇太後提拔,自然和宮裡的内侍混了個熟。先頭禦前宮人徐瑩調職弘德殿的事,他已聽說,寒食節那日他進宮,傅練摟着他脖子說阿婆生了氣要殺人,陛下卻要再給他添一位嫂嫂。鄭得心下就犯愁。
他不知傅祯早前相中了陳家娘子,卻知道平康坊裡傳過太史令之死的真情,不光當初費心圓謊,現如今也得受累減少帝後不和的可能。說到底,外甥不喜歡自己的娘子,他這當娘舅的哪有不勸和反而勸分的,普通百姓之家的夫婦和離尚且落個兩姓難堪,何況天子與妻,那是國朝不願見到的事。
當然,鄭得讓柳氏進宮來說這件小事,也存了些私心,便是讓皇後稍待鄭淑妃和她腹中的孩子,若是能念他一分好,那便是鄭得的福氣。
媛媛明白國舅的苦心,因而心裡就越發苦,夫妻之情要靠外人周全,那她從前聽阿婆和嬸母說的“多用一份情,多盡一份心”又要往哪擱?
這時,雲舒在屏風後禀:“殿下,已經裝好了八味點心。”
媛媛擡頭看去,天空已經開始挂晚霞了。她讓人把點心拿給柳氏,柳氏道了謝,随即便告了辭。
媛媛心緒發堵,思來想去,終是起身去了紫宸殿。
昨晚傅祯的氣尚沒消,這會不想見她,自然用朝務繁忙無暇見她為由打發她。媛媛就和王順說:“你就說,我在這等候陛下忙完了朝事,再與陛下說弘德殿宮人的事。”
她跟他鬧别扭弄得不痛快又得讓太皇太後操心,自己面上也無光,何必呢。
這次傅祯就有時間了,少頃,媛媛就被請了進去。不過,他依然伏在案上寫着什麼。
媛媛就在一旁靜靜地等着,大約一盞茶的功夫,他才指着兩張白麻紙吩咐王順:“這兩份可以交給尚書省執行了。另外,告訴裴翊,他上次提的招募水手的法子不中用,揚湯止沸不可取。再問他和将作監還有司農寺一起拟的增設漕運途中倉儲的章程為何還不呈上來?”
王順答應了一聲,緊着去辦。
傅祯擡手握拳往眉心處壓了壓,再一擡頭,見媛媛正坐在一旁的羅漢床上看小幾上袅袅溢出的白煙。這就又讓他想出口貶損她那個呆雁模樣。然則她方才既提到了弘德殿,他就輕嗽了一聲。
媛媛扭過頭看他,他正于禦案前端坐,身後是一架繪着大山大川的屏風,案上擺着筆墨紙硯,一柄未燃起的燭台和幾冊書。身側的長案上是一摞又一摞的折子,想來是經省部呈上來的奏疏。
親政後,他越來越像個帝王了。
媛媛起身行至禦案前,才要行禮,他已說:“皇後坐罷。”
媛媛則又在他距離稍近的位子上坐了,問的第一句話卻是:“漕運的事,還沒有敲定嗎?”
“這非一朝一夕之事。”傅祯心憂此事,這會竟也和她多說了兩句,“涉及人力畜力,船隻和水流,想要解決積弊,自然就得費些心思。”
提到船隻,媛媛還是莫名心慌了一慌,轉而卻道了句:“陛下為國事操勞,當真辛苦。”
傅祯居然給了一句看似中聽實則陰陽怪氣的話:“皇後照看淑妃,也不輕松。”
媛媛不去多想,接道:“不光想着淑妃的事。今日去弘德殿給太母請安,見寶婵已經能走路了,妾還聽說,太母在為去護國天王寺禮佛一事忙碌,想是不便再指教那位徐娘子了。”
傅祯背抵憑幾,好整以暇看她。
媛媛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呼出,續道:“她雖為宮人,到底是在太母跟前聆聽過教誨,品階不應給太低,可她終究是宮人出身,若是妾太擡舉她,隻怕會讓各宮宮女生了幻想皇妃的泛濫之心。”
她既然已經開口,傅祯少不得說句漂亮話:“皇後已經是在擡舉她了。”
媛媛不想再和他打官腔,幹脆道:“就做正六品寶林。”
沒給正七品禦女的位分已讓傅祯出乎意料,這時他又說:“皇後既說了,便就這麼辦。”而後又問,“皇後想讓她住哪?”
低階嫔妃往往不能單獨居住一殿,而是住在掖庭宮裡,而掖庭宮并不在大明宮内,而是在太極宮的以西,那裡除了居住嫔妃,還是宮人的住所,以及關押犯官家眷。不過當今天子居住在大明宮内,再讓嫔妃住在掖庭宮裡不大合适。
媛媛平聲問:“陛下的意思呢?”
徐瑩雖品階不高,卻是傅祯頭一個做主封的嫔妃,即便是居住的地方特别些,想來也不會引起非議。
“賜居仙居殿。”
媛媛的眉梢就挑了起來。他看重徐瑩,宮裡已是人盡皆知,可仙居殿在拾翠殿以南,距離紫宸殿更近一些,這是擺明了不把鄭淑妃放在眼裡。
“好。”媛媛吐出這字有些疲乏,卻又道,“那就等淑妃誕下皇子再讓她過去,這樣既算雙喜,也能容人把仙居殿打掃出來。”
傅祯沒有異議。
說完了這事,媛媛起身告退,傅祯就說:“皇後,在這用晚膳吧。”
媛媛随口搪塞:“妾應了淑妃,要去看給小皇子繡的衣裳。”
“好。”傅祯一指馮全,“你送送皇後。”
媛媛出了紫宸殿,正是喻柬之來交班的時辰,他行過禮後,她已匆匆自他跟前走過,馮全忙不疊地追着她,嘴裡還在提醒:“殿下慢些,仔細腳下。”
媛媛卻像風一樣刮走了。
馮全苦着臉恭送,又歎着氣要回殿。廊下站着喻柬之,就問他:“什麼事讓你這麼為難?”
馮全攤着手道:“我能有什麼為難的。還不是……”卻又不說了,隻幹幹歎了口氣。
喻柬之已經意會,便也沒多問。
媛媛一路往含涼殿去,進了殿就伏在榻上哭。雲舒不知所為何事,手足無措了片刻後見她渾身發顫,生怕她哭壞了,想拉她起身卻又不敢,隻得喚:“殿下?”
媛媛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态,慢慢坐直了身,依舊是淚眼婆娑。
十五歲的娘子,若是不嫁人,正是爺娘手裡的寶,此刻,她卻偎在一個奴婢懷裡拭淚。
偏是她嘴硬:“今日見淑妃有母親探望,我就想我阿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