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舒看她面色已經白了,轉而先去擋鹦奴的視線,又給保母使眼色先帶他出去。
媛媛喘了幾口氣也沒緩和,起身時方覺腿軟,甚至有些頭暈。
王順和雲舒趕緊扶穩了她,她惶然看向王順,忐忑不安地問:“究竟是怎麼回事?”
王順不便在此和她解釋,隻低聲道:“請殿下移駕紫宸殿。”
媛媛點了點頭,卻又囑咐保母先帶鹦奴回含涼殿,更是讓人去知會傅練,待他下學後去含涼殿陪鹦奴玩。
稍後,皇後的步辇停在紫宸殿外,媛媛才一進去,便見喻柬之在殿前來回走了兩圈。他是多穩重又嘴嚴的一個人,此刻在廊下來來回回地走動,直看得媛媛眼暈。
他看見她來,沒有心安,反倒越發心悸,卻強制保持鎮定,行個禮後便随着她一同進了殿。
尚藥局的醫官正在記錄看診的詳情,見到皇後來了,正要行禮,媛媛已直截了當地問:“聖躬如何?”
尚藥奉禦忙道:“回殿下,陛下這是,積勞成疾,又兼情志失調,隻怕……”
媛媛來不及想傅祯一向養尊處優又身強體健會忽然得一個積勞成疾的結果,而是急問:“隻怕什麼?”
“……要得仔細調養……或許得百餘日,不然會留下病根。”
鄭國舅去歲冬季擔心的事,在這個夏日轟然迸了出來。
積勞成疾尚且亦調理,可心病難醫。
自太皇太後崩逝,傅祯一直心情壓抑,偏是地方邊将有輕視少帝者,劍南地的官員居功自傲到在元日的大朝會沒派人回京朝賀,天子下令申斥,那人居然膽大包天地解釋說,他在憂思太皇太後,傷心過度以緻忘了元日的喜慶。
當初他欲主動對外戰争便是讓各地官員和軍将明了天子威嚴,後被太皇太後以守成為由攔下,元日便已遭到了反噬。
傅祯本就過分傷心于祖母的離世,被那人一激,便治了他一個大不敬的罪,若非裴翊求情,傅祯絕不會讓他得一個守景陵的差而滿足他便宜孝敬太皇太後的心願。
他終究是生了一肚子氣,又不能把憂思的情緒表露太過,隻能尋求轉移之法,便又撿起了騎射,金龍殿上的那些靶子被他射成了刺猬,臂力倒是增加了不少,卻也過分消耗體力。
好在這樣能有胃口多進幾口膳食,可是春季少雨時他虔心齋戒,之後,竟忽然食不知味了,尚藥局和尚食局費盡心思為皇帝制膳,短期内也沒讓他調好脾胃,緊接着又是蝗災,擾得朝廷官員惶惶,他也不安,隻怕蝗災不能及時消除,再生出一句這是上天對他的懲罰的話來。
盡管他知怪力亂神,可這對于一個才失去了支柱的年輕帝王來說,無疑是可怕的。
這種高高在上的難,上不可言神明,下不可告妻兒。
直至郁火積得久了,耗了體力又休息不好,再一貪涼,驟然嘔出一口血來,當下人就昏迷了。
媛媛朝禦榻走去,馮全和秦通立刻掀了帷幔,她見傅祯正昏昏睡着,額頭頸肩皆是汗,便先吩咐人取水給傅祯擦身,又讓人去搬冰。
王順等人惶恐,聽了媛媛的旨意才敢給傅祯整理。收拾好後,尚藥奉禦等醫官也拟好了藥方,正欲依着規矩合藥時,媛媛卻叫住他們,問:“陛下何時能醒來?”
尚藥局的人面色作難。
聖躬不可輕易有損,他們不敢用十宣放血等法,而聖人嘔血昏迷,即使逼醒聖躬,卻也得多歇,晚些醒來倒也不算壞事。
如此,媛媛也不好催促他們了。
可她終究不安。
尚藥奉禦既說傅祯是情志失調,要仔細調養,那便是得靜養,起不來身,自是去不了明日的常朝了。
君王偶有小恙并不至于停朝,即便明日的常朝能應付過去,也會招來百官過問聖躬詳情。
三五日也能說得過去,怕就怕不出一旬,傅祯依然不好,紫宸殿依然扔給百官一句聖躬違和的話,終歸不合适。
媛媛心緒煩亂,本想叫喻柬之先調一隊兵過來,随即又覺着這樣做未免更讓人起疑。思來想去,她決定先着人去請鄭國舅。
鄭得從門下省一路過來,已是滿頭大汗,才整理了衣冠入内,便得知了聖躬違和,那冷汗便代替熱汗往下流。
遙想當年先帝思念先皇後便是如此,情種歸情種,可當今天子這個樣子,也因憂思親情所緻。這足夠令他膽顫了。
他再擔憂還得平心靜氣地安慰皇後:“殿下勿憂,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想是晚些時候就會醒來,不日也就好了,将來慢慢調理自是能恢複如初。”
借他吉言吧。
“明日的常朝,”媛媛問,“要怎麼和朝臣解釋?”
鄭得道:“隻說聖躬違和,餘事臣會和中書令應對。”
有他這句話,媛媛心裡就有了底。
“那給陛下和藥……”媛媛指了指外頭候着的尚藥局的人,終究沒吐出那句“要按規矩來嗎”。
天子用藥,有一套嚴格的流程。
但凡和禦藥,需得有中書、門下的長官和十二衛大将軍的長官與殿中監、尚藥奉禦等監視,待藥成後,又有高階醫官先嘗,而後封印,既要注明具體時間,還需監藥者各自署名。
煎成湯藥後,再依次由尚藥奉禦、殿中監和皇太子嘗過,方可進禦。
這套規矩并非僅僅适用于給皇帝進藥,實則皇後用藥的流程也是如此,這也是為何上次媛媛染疾,王順不報會挨罵,畢竟尚藥局給皇後奉藥,他是知情的。
如此,既防備心懷叵測之人行大逆不道之舉,又能為日後醫疾提供可查的信息。
按規矩來自然一切妥帖。可京城十六衛之中,除左右監門衛和左右千牛衛外,其餘十二衛遙領天下府兵,雖隻是遙領,卻也不容小觑。現下聖躬違和至此,驟然讓十二衛的大将軍一同監藥,萬一有哪個出了宮後就錯了主意,豈不要命!
鄭得思量之後方道:“天子進藥規矩不能破。但請殿下一封手書,調千牛衛于延英殿待命,十二衛大将軍監藥後,請他們暫至延英殿歇息。”
如此最好,與媛媛想到了一處。
鄭得又說:“這期間,還請殿下約束好後宮衆人,以免擾了陛下靜養。”
她明白,婦人急起來大多時候就會哭,如此,便是無甚大礙也會被揣測不妙。
别說是她們了,媛媛此刻也很想哭,一是害怕極了,二是心疼傅祯,也不知他什麼時候才能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