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着叫了幾聲,媛媛終于一個猛動,迷糊着醒來,看到他睜着眼,困意消了一半,下死勁打量他,确定自己沒有做夢方驚喜道:“你醒了!”才說完這一句,聲音就發了甕:“吓壞我了……”
這是好事,她眶中卻忽然噼裡啪啦地往下砸淚珠。
傅祯皺着眉道:“朕這不好好的嗎?你哭什麼?”
媛媛垂了眼,咕哝道:“誰哭了?”
傅祯輕輕點頭道:“好好,你沒哭,是朕眼花了。”
媛媛的淚水卻止不住了。
他說得倒是輕松,卻不知她方才經曆了什麼?那帕子上的殷紅已驚得她頭暈目眩了,看到他原本好好的人忽然嘔血昏迷又吓得她六神無主,若非請來鄭國舅拿主意,她怕是早就亂了陣腳,吊着精神強裝鎮定了半晌又被王順的話怄得心口疼……那一刻她恨不得她替他受這一遭罪,而不是被推着去扛近乎生死存亡的大梁。
他面對朝臣尚且應付得辛苦,她一個後宮女人料理些瑣事尚可,驟然被拎出來預備去堵前朝的悠悠衆口,她不怕才怪。真像王順擔憂的那般,她和鹦奴會成為别人手裡的木偶。
她從前那麼喜歡他,哪怕他心思不在她身上,她依然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享受着他給她的一切尊榮,便就做不到看他受罪。她提着一口氣盼着他好,終于看他醒來,又是激動又是驚喜還有劫後餘生的僥幸之感,卻不想這些情緒在這時咕嘟咕嘟焖成了一股漿糊,以緻她不管不顧地哭成了一枚妥妥的慫包。
傅祯看她大有決堤的架勢,就說:“你哭起來真不好看,尤其趴着睡覺,左臉都壓出褶子了。”
媛媛被他的話一激,手裡的帕子就甩到了他胸前。
傅祯摸到她的帕子,支着手肘道:“朕實在是沒力氣,你自己擦吧。”
她扯過帕子後反而向左轉了轉,他就看不到她左臉上的壓痕了。而後,她垂着眼睛平複了幾個彈指,這才扭頭要叫人。
馮全早就聽到聲音了,而後喊他師父,王順揉着眼睛就要上前,又被馮全一把拉住,連帶上秦通,三人做賊似的看了一場不大成型的嘴硬的戲。
王順對上媛媛那雙紅眸,立刻一拍腦門:“哎呦,陛下醒了。”說着就催促秦通道,“快去請王奉禦給陛下請脈。”又指揮馮全道,“你去傳膳,陛下指定餓了。”
他則溜溜地去端藥了。
尚藥奉禦提了精神入内,一番望聞問切後,面上不顯,内心卻沒敢放松,聖躬積勞成疾,情志失調,除了靜養外,還要疏肝理氣,不過這不能光靠藥理,需得從内改善。
傅祯如此,全因他過分憂思太皇太後所緻。
十來歲正是天真無邪的好年紀,然因先皇後和先帝卻接連崩逝,他尚未從悲痛中緩解過來,便又被迫參與到與權臣制衡的遊戲中,這期間,僅僅有他的祖母對他呵護照顧,關懷備至,卻不想,他沒在老人家跟前盡幾年孝,又穿着一身白為她蓋了棺。
媛媛心疼他,也正是這點。她很小就沒了母親,她就更能體會和理解他的心情。
說他幸運,那是他年紀輕輕便禦極登頂,而這背後的殘忍便是,他很早就成了一位孤家寡人。
他是天子,更是個人,肉身凡胎,有七情六欲。
他會期待得到親人的關懷,也會盼望得到師者的誇贊,更會得意居尊夷夏帶來的風光,卻也免不了惱恨臣卿的不忠,憐憫子民所經受的苦難,以及去思慮一些不願亦不忍使用的手段。
既有憂思,必生彷徨,易遭反噬。好在此時他終于記起,祖母臨終前對他的囑托裡,還帶着提醒。
——皇後乃皇帝結發之妻。
兄弟姊妹長大了,或娶妻或嫁婿,會漸漸離開他,隻有妻子是他迎進來的,是個能和他始終站在一起的人。或許這個提醒在去歲冬季就生了效,連帶他面對那不常見的兒子都能多幾分柔和。
他知道她在意他,而他,也應該在意她。
傅祯簡單用了些膳食,不一會,媛媛給他喂了藥,又服侍他漱了口。看他尚有幾分精神,她便與他說了裴翊和鄭得得知聖躬違和,已決定取消明日的常朝。
傅祯不置可否。
雖不想過多打擾他,她也不得不和他說:“除左金吾外,諸衛大将軍尚在延英殿等候為陛下拟方和藥的消息。”
傅祯“嗯”了一聲,随即道:“明日開了宮門,讓他們各回衙署。”
“是。”
說到關鍵之處,她就跪下來請罪,以一封手書調動了他的親衛。
她信得過自己的師兄,着急害怕之際,就疏漏了一些禁忌。她所觸及的地方是權力的頂峰,并非鄰裡街坊之間的互幫互助,能憑着臉面去讨人情。好在鄭國舅能請她寫一封手書,盡管非常之時要行非常之法,可她卻逃不過僭越的事實了。
傅祯仔細打量着她垂下的眼睫,沒說話,而是擡了擡手,示意她起身。
媛媛抿着唇再次坐定,至于鹦奴也來了紫宸殿,她卻沒說。這個時候不宜說敏感的話題。
媛媛又看了銅漏,快到寅正了。既取消了常朝,又有中書令和門下侍中和群臣費口舌,那紫宸殿就不會被叨擾,他能安睡的時辰也長些。
王奉禦說了,聖躬要靜養,且得仔細養。媛媛不敢怠慢,便催着他繼續睡。
他卻說:“皇後,你上來。”
媛媛鄭重其事道:“妾是來侍疾的。”不是來侍寝的。
“你眼睛都熬紅了。”
這倒不是熬出來的,她那雙眼睛是方才哭得稀裡嘩啦才變成這副鬼樣子的。
傅祯身上乏得很,自知拉扯不動她,便拍了拍榻上褥鋪,催她:“上來。”
方才她一通哭,隻擦了把臉,更别提暑天裡驚憂出來的那一身汗了。他病得糊塗不在意,她卻嫌棄自己。
媛媛垂着頭道:“妾沒沐浴,不便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