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禦體尚未痊愈,常朝依舊停滞。
傅祯并非有意怠政,尤其傅晨謀反案的根由便是因他這一場接一場的病緻使臣下有膽生了反心,那麼這個時候他更該樹一個聖躬安和的形象。
他故意不去宣政殿出席常朝,正是為了躲避朝官的口水。
不用媛媛給鄭國舅下旨,禦史台那群瘋狗也會咬住萬年縣令的處罰不放。熬了幾個晚上的結果,終于可以松口氣了,天子卻要對一個謀逆之人格外開恩,他們繼續熬幾個晚上也得把這事給天子說明白了。
京兆府下轄二十三縣,萬年和長安兩縣為兩赤縣,京畿地區的奉先縣,東都洛陽的河南和洛陽,還有龍興之地的太原和晉陽兩縣的縣令為正五品官,官階高于别地縣令。
一縣之長,所管事務繁巨,包括但稅收、司法、治安、教育、農業等方面。
京城多居顯赫門庭,這就導緻在京城任職的官員公幹并不容易,萬年縣和長安縣的官吏在公幹時常被各方掣肘,而京兆尹即便官階高,職位重,卻也得罪不起那些天潢貴胄,動不動就會被貶出京城。是以,能在京城任職長久的官必得是剛正不阿的人。
即便長安令和萬年令再剛正不阿,于要事面前更該仔細。
禦史台的本意是,提調死囚有嚴格的文書流程,随意提調一個死囚尚且能以昏聩之由遮掩,提調一縣死囚也不問是非,那便是嚴重失職,或有為虎作伥與奸佞共謀之嫌。
天子腳下,京城之中,最重治安,不罪責一縣之首,便是輕視長安城百姓安危,更是對數百慘死的天子親衛不公。
況且,國母德行清白無暇,實乃君父抉擇之聖明,吳庶人卻以聖躬違和,皇後欲竊神器為由舉事,這是污蔑國母,罪責君父的狂悖之舉,更是離間帝後之奸計。
如此罪大惡極之行,如不嚴懲涉事的所有人,則是承認國母操守不端,君父識人不清,也會縱容不臣之徒,更是置大衛國法于不顧,實乃讓生民心服,難者瞑目。
傅祯被罵得已經不想聽見禦史台這三個字了。
他不是個糊塗的人,明知理虧才會如此,不然也不會任那群風憲官員狺狺狂吠。
他實在疲乏于應對禦史台的人,有意讓中書令和門下侍中來。
裴翊那晚上沒被氣死,也險些累死了,哪成想皇帝居然要對一個縣令開恩,他從前宦迹再如何斐然,于大是大非面前拎不清也該殺。
鄭國舅就不必說了,皇子養在皇後膝下,他不鼎力支持皇後又能如何?何況那個萬年令本就罪該萬死!
得虧是吳庶人在兵變之際自戕了,不然三法司耗盡心力去審案,隻怕牽連的人會更廣,自然就不用提長安城中官員盡數凋零,需要一個縣令暫且理事。冬集才過,吏部和兵部正在閱卷,正好為這一次空缺的職位授官,又愁什麼?
傅祯氣得又咳了兩聲,卻愣是忍着火贊他們思慮周全,催着他們盡快結案。
把人打發了,傅祯又是一陣頭疼,裴翊和鄭得,果然是太皇太後留給他的賢臣,隻是不太能順聖意。
他心中憋悶,欲找人說話,張口便叫皇後。
王順不免一愣。
前頭皇帝還享受皇後的體貼照顧,似有感動于皇後賢德之心,轉頭便為了一個其罪當誅的縣令生起氣來,也不顧及皇後顔面便把人趕回了含涼殿。
這麼一想,王順就記起來了。當年嘉定帝選後,楊太妃一直幫着太皇太後掌眼,加之那位作死的徐寶林得寵,自然就能想明白皇帝不喜皇後,那母子二人犯上作亂,即便是蒼天有眼不讓他們奸計得逞,卻也添一招離間之計。
他成婚也有數載了,寵了徐寶林幾年,想來也有些膩了,趕上她做出了有害江山社稷的大罪,他說殺便殺。可輪到關于陳娘子的事時,同樣是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他卻糾結于細枝末節,便是沒徹底忘記陳娘子。
從前他讓人時時打聽她的動向,自成婚後卻也沒再關注她的一切,又何必忽然為她父和一衆朝官打嘴架,架沒吵赢,還給人留了個病糊塗的印象,難免讓人輕視。
要緊的是,好容易和皇後的關系有了轉圜,這下又降到了冰點。
皇後辛勞數日,卻背負上巨大冤屈,為自己一鳴,卻被皇帝嚴厲下令遷出紫宸殿避嫌,隻怕這會在含涼殿哭呢。
傅祯又叫了一遍。
這麼久了,他已習慣了媛媛在身邊,卻忘了他早把人轟走了。
王順不敢在這個時候多嘴,隻道:“陛下要見殿下,仆這就去請。”
這次換傅祯愣了。
“算了。”
含涼殿内,媛媛剛把傅練剛送來的紅梅插進青瓷瓶中,一手持剪,一手扶瓶,慢慢調整。
這幾年傅練長大了些,自然在審美上也有了一些理解。他看出媛媛幾次猶豫,便道:“嫂嫂,要不我明日再去折幾枝。”
媛媛搖了搖頭,說:“這就很好。”
傅練就搓着手在一旁坐下了。
不多時,季符來報:“殿下,王中官來了。”
媛媛隻“哦”了一聲,眼睛繼續停留在紅梅上,轉着青瓷瓶看哪處不合理。
腳步聲漸密,人影移動,王順就走到了媛媛跟前,見了禮後,笑說:“六大王也在。”
傅練最近心情很不好,傅祯生病就不見好,傅晨起兵宮城,兵敗自殺,給他這剛開蒙的少年吓得幾日沒睡好覺。轉眼間嫂嫂又悶悶不樂,他就不知所措了。
此刻見到王順,竟以為他是來為難人的,自然就沒心思搭理他。
王順可不敢置氣,含着笑,捧起食盒沖媛媛道:“殿下,這是尚食局新制的酪,陛下想着殿下愛吃,專門給您送來。”
這時媛媛擡眼看他了。王順又是那副滿臉堆笑的刻意模樣。媛媛有時很佩服他,不管什麼時候,他都能不驕不躁。她深感在這上頭不及此人,畢竟現下她連裝都裝不出來一個微笑。
雲舒趕忙接過來,胡扯了一句:“殿下才說要吃酪,正吩咐人去做呢。這下好了,是陛下最懂殿下。”
王順又笑着“哎哎”了兩聲,還把前朝的決定說給她聽。
媛媛也就給跟着道了聲謝。
王順回去複旨的時候,頗是誇張,傅祯卻把手裡的書甩在了禦案上。她平日裡溫聲細語,連高聲的次數都少,前幾日卻快和他吵起來了,兩碗酪可壓不住她的火氣和怨氣。
傅祯越想越煩,又覺顔面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