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嬢嬢什麼時候忙完?”鹦奴追問細節。
“大概……”賀貴妃編不下去了,捧着他的小臉勸,“不如我教鹦奴讀書吧,哪日見了嬢嬢,給嬢嬢一個驚喜。”
鹦奴就這樣暫時被哄住了。
皇後被廢,盡管鹦奴不知,卻也是不适應,傅祯也有所不适應。
接下來是嘉定十一年的冬至,這日有大朝會。往年傅祯自南郊祭祀回來,會和皇後一同前往含元殿接受百官朝賀,今年卻不同以往,高高在上的天子在朝堂上再無人敢反對,身邊卻也沒了相伴之人,頗有孤家寡人之味。
可是他卻在怨恨媛媛,是她不識好歹,不然不會落得如此結局。
這日傅練進得宮來,待天子賜宴群臣後,他邊裹着鬥篷往太極宮去了。
因着兩代帝王常住大明宮,是以這座盛極一時的太極宮雖依然恢宏,何處卻也免不了會有些剝落未及時補修的牆皮或是沒有立刻更替的枯木。
“六大王,要不……要不今日就别去了。”跟着他的内侍許謙就勸,“萬一陛下要見您……”
“啰嗦什麼?”傅練瞪他一眼,“你不去就回去。”
他不是不去,是不大敢去。
許謙能調至傅練身邊,是因嘉定五年陛下不悅,親自下令責打又攆走了傅練的一衆近侍。他可不敢懈怠,日日盡心侍奉傅練。
雖說他也知顧廢後有些可憐,可他自己更可憐,盡管沒有明令不許人探望顧廢後,然而陛下正是氣頭上,六大王若還像從前那樣去看她,讓陛下知道了,六大王最多受斥責,他的命能不能保,就說不好了。
“旨意上不是說了嗎,供應不缺。”許謙又勸,“她好着呐。”
傅練把他扒拉到了一旁,直至看見雲舒,他加快步子,急問:“嫂……顧娘子她,還好嗎?”
雲舒點了點頭:“不差。”
“她在做什麼?”
“才搬來不久,許多東西要整理,娘子在布置書房,總覺着不滿意,已經調整幾次了。”
傅練聽到這裡,便放了心。
“我……能見見她嗎?”
雲舒有些猶豫。現下見了故人,隻怕她會傷心一場,何況媛媛沒了皇後的身份,他和她,不便再見。
傅練有些失落,卻還是低聲和她說:“那你和她說,阿姊一直想來看看她,隻因才添了一位小娘子,尚未養好身子,過不了多久,阿姊就來找她。”
雲舒立刻答應了一聲。
這時傅練又說:“請和她說,千萬保重。”
雲舒就給他行了個禮。
轉而過了年,春風吹掉了冬衣,吹來了萬紫千紅。
既說供應不缺,那殿宇也不能簡陋。暮春時節,淑景殿來了工匠,要給這裡補修壞損處,就免不了有敲敲打打之聲。
人進人出,又有噪聲,媛媛隻能被迫停下手中筆墨。
這些日子,她除了偶繪丹青,還根據從前看過的書畫論和現有的書畫論,整理出小半冊新論。
或有認知不足之處,或有見解不足之處,好歹算是把那些零散的理論集在了一起,将來有人看到,興許會贊她一句功勞。
她倒是平穩了心态,可鹦奴依然不見嬢嬢來接他,總是隔三差五問賀貴妃,嬢嬢究竟在忙什麼?什麼時候忙完?
賀貴妃今生所有的謊言都是和鹦奴說的,好在鹦奴雖有有疑,卻不再和她鬧氣,做些點心哄着他,他也就安靜了。
不過,這日鹦奴吃綿軟的點心時忽感牙疼,賀貴妃捧着他的臉,這才發現他的中切牙松動了。
從他呱呱墜地那刻,宮裡幾個無聊的女人就看着他,到如今他換乳牙,既高興于他的成長,也遺憾于自己的青春流逝。
“所有牙齒都要換嗎?”
“那是自然。”
“嬢嬢知道嗎?”鹦奴搖着賀貴妃的胳膊,求道,“我想和嬢嬢說一聲。貴妃帶我去含涼殿吧。”
賀貴妃雖知他會失望,但實在無法拒絕,便道:“就遠遠看上一眼,可行?”
鹦奴連連點頭。
含涼殿雖無人住,但依然有兵衛把守。賀貴妃牽着鹦奴的手,立在門口看過,又扯謊說嬢嬢出去了。
鹦奴人雖小,總聽這些,心下免不了會有懷疑,如今都到門口了,依然不見嬢嬢,他就想哭,盡管不知嬢嬢去了何地,但他明白了嬢嬢再不會來接他了。
賀貴妃哄了好一會,才讓他面色恢複如初。正要回去的時候,恰逢傅祯剛從蓬萊殿出來。
蓬萊殿以北就是含涼殿,是帝王讀書之地,彼時太皇太後給媛媛選此居住,正是便宜帝後二人常相見,卻不料這兩人早就離了心。
見禮後,鹦奴指着自己的下巴說:“臣要換牙了。”
傅祯忽而一笑,招他上前,有興緻看上一眼,随即道:“還真是。——疼嗎?”
“吃東西時疼。”
他又說:“少吃過硬和辛辣之食,不然長一顆歪牙。”
鹦奴點頭。
打發走了人,傅祯升辇往紫宸殿去,行于暧暧春風之中,冷不防耳畔回蕩出一句:“陛下的牙,長出來了嗎?”
常人家的孩子在十三歲左右就換齊了牙,他卻是十五歲才換完最後一顆,彼時阿婆擔憂了許久,掰着他臉看時,總害怕換一顆歪牙或是幹脆長不出來。
那時他真的發窘,因為媛媛就在一旁看着。大概是他太不想在一個女人面前跌面子,就記得深刻,偏是大婚當晚,她問他的牙長出來了嗎!
當真是煩透了,離她遠遠的,還能來煩他!
無獨有偶,沒過幾日,他于榻上小憩,卻逢故人入夢。
女人背身而坐,舉巾帕擦濕發,忽而巾帕變成一把金剪,一縷一縷剪掉了那柔順的頭發。
他是驚醒的。皇甫昭儀詢問是否是夢魇,他卻說:“無事。”
皇甫昭儀也就沒覺有什麼意外。
初夏又去蓬萊殿,完事後他讓人繞道而行,禦辇至含涼殿外,他擊掌示意暫停,隻一個彈指的功夫,他又示意回去。
皇甫昭儀得知此事後,不免驚詫。
緊接着,她便想起文融和她說過的話,那二位到底是少年夫妻,又曾一起經曆過風雨,數載恩情再淺淡,也非全然沒有。
當初氣上心頭廢了她,保不齊将來生悔意。
若她想做繼後,要緊的是生下一個健康的皇子,而非盯着賀貴妃手上管理六宮的權力。等皇子生下來,百官推她為繼後。便是将來今上真有了悔意,也無濟于事了。
進了五月,天越發熱了。五月曆來被稱為兇月,端午這日更是大兇之日。為此,宮裡宮外早早挂上了符袋,祈求驅災消厄。
媛媛也依風移挂了不少符袋,然而,卻沒能如願。
端午前的夜裡,忽有雷聲滾滾,殿頂破損處才被補好,鸱吻就接了天雷,立刻裂了口子,淑景殿因此起火。雨勢不大,滅不了火,等宮中内侍和兵衛看到時,雨已經停了,火勢卻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