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正是吃櫻桃的好日子。不過,櫻桃樹難以培育,是以幾顆尚好的櫻桃果算是奢品。
正因如此,天子賞賜下來的櫻桃才越發珍貴,每年為新科進士所設的櫻桃宴也成了一種榮譽。
今日,中書令趙騰從紫宸殿出來,王順親自相送其出門,手上拎的正是聖人恩賜的櫻桃果,此乃上上榮寵。
王順送走了趙騰,一轉頭,馮全便急三火四地跑到了跟前:“師父,眼下禦前的差事忙不忙?”
“你有事便直說。”
“哎呦,是六大王。”馮全擡手一指轉角處,“剛有不長眼的人沖撞了六大王,他為了一捧散碎的櫻桃發了火,非要打殺人,我實在是勸不住,請師父去說幾句好話吧。”
王順一邊被他扯着往案發地走,一邊納悶,他是看着傅練長大的,這麼多年來,少年除了愛吃甜食和不願早起不值提倡,為人卻一向明朗寬厚,驟然聽說他為幾個櫻桃要處置人,不吃驚才奇怪。
雖說傅祯寵他,可他早已出宮建府了,哪能為這種事随意打殺紫宸殿的人,讓朝臣知道,難免會被指責,萬一将來因此生怨鬧得君臣不和,兄弟離心,豈非不值!
王順趕着就到了現場,尚未看清人,已先見到了散落于地的櫻桃,要命的是,其中幾顆已被踩壞了。苦主傅練正惱火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倒黴内侍以及幾個不敢從命的小宦官,而許謙的表情就像要死了一樣。
櫻桃固然珍貴,而這内侍沖撞了傅練也的确有罪,終是罪不至死。
“六大王?”王順小心踮起腳,絕不敢碰櫻桃,行至傅練面前,賠笑道,“天熱了,容易上火,六大王進宮一趟,千萬别氣壞了身子。此人當差不慎,仆會管教。——今日實在不巧,中書令有要事求見陛下這才耽擱了六大王觐見的時辰,此刻陛下正要請六大王過去吃櫻桃,快請吧。”
傅練忍着火氣,這便彎身撿櫻桃。王順要給他效力,他當即拒絕:“别碰!”
王順合緊了唇,示意餘人靠邊,而後看着他撩着衣袍下擺,一顆一顆往裡送,遇到那碎爛的果子前,停頓一瞬。
王順看得直皺眉,小心勸道:“稍後六大王要面聖,這、這衣裳……”這次也不管他心情如何,就斥在一旁發呆的馮全,“我說你是怎麼伺候的,也不知給六大王拿個盤子來!”
好勸歹勸終是給他勸住了,而那盤中除了好果外,還有那被不小心踩爛的遺憾。
然而,他依然沒放過那個内侍,愣是讓他在廊下跪着,等面聖後再來發落他。
王順不便理論,隻能先哄着他往裡去。
傅祯眼瞅着傅練的面色不對,擱下手裡的書,說:“也沒讓你等多久,至于這般氣惱?”
傅練的火氣未消,卻不敢在傅祯跟前叫嚣,隻敷衍道:“臣不敢。”
傅祯一指王順,王順立刻端了一盤櫻桃給傅練,說着場面話:“昨日陛下就吩咐人裝了滿滿一籃櫻桃,稍後等六大王回府時,一道送過去。這些,隻當是給六大王提神的。”
傅練謝了恩,面色依然不好,卻說:“臣既來了,自己提回去就好,不必辛勞禦前的人,若不小心失了手,便是辜負了陛下的聖意。”
傅祯好奇看他,傅練則站起身說:“臣還有事,先告退了。”
“小六!”
傅祯坐直了身,看向王順,馮全卻先跪于地上,把事情說了,轉而又請罪:“此事皆因仆所起,方才就該把陛下的賞賜拿給六大王,也就不至于生出這樣一遭煩心事。”
就是說他嘴饞呗。
傅練真受不了這樣的開脫,幾乎是瞪着眼睛說話:“那人舉止失儀本就該罰,禦前當差之人卻不謹慎,更該重罰!”
傅祯隻當他去櫻園裡摘了果子,廢了心思,被人撞到便氣不過,這才不依不饒。于是,他又說:“他錯歸錯,卻已告罪求饒,你又何必如此?和一個奴子這般計較,不怕失了寬和名聲?”
傅祯都這樣說了,傅練卻不依不饒:“是陛下寬恩太過,他們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放肆!”傅祯責了一句,又安慰,“幾顆櫻桃而已。等過幾日,朕讓司農寺的人親自給你送新果,算是今日彌補。”
“彌補什麼?”傅練滿是遺憾,那是她用心擇的果子,他小心捧着,卻被撞散了,豈是司農寺的果子能彌補的。
傅祯顯然被他這股倔勁頂得不悅,深感納罕的同時又耐心問:“你那櫻桃就這麼好?”
傅練不欲把這事鬧大讓人攪擾到媛媛,這時改口道:“好不好的……到底是臣捧回來的,就這麼被撞壞了,臣心中……不平。”
王順也不知他罕見的倔勁是從哪踅摸來的,隻怕這兩位真就為這幾顆櫻桃起争執,正要勸解,誰料傅祯已眯了眼,氣道:“你離宮幾年當真是出息得很了,有人碰壞了幾顆櫻桃,竟是要殺人了!”
傅練被他這語調唬了一跳,卻依然難熄怒火,又不敢撒出來,氣得胸口疼。顧及媛媛,他想忍,然而告退的話到了嘴邊,居然不受控制地換成了:“這是顧娘子給臣的謝禮,别說是碰壞了,就是碰都不行!”
這話一出,傅練不免驚詫自己嘴快,王順卻已經呆了。
可傅祯聽罷,隻煩躁地擺手道:“行行,你也不必留這礙朕的眼了,帶上你的禮,回家去吧。”
這下傅練再不敢多言,麻溜地走了,回到齊王府,他又回憶着方才說話的音量和清晰程度,終是确定都不太好時,才放心去洗那完好無損的櫻桃果,這次卻不舍得吃了,而是規規矩矩地供到了佛前。
他自以為無礙了,可宮裡的傅祯忽然問王順:“齊王說,是誰給他果子?”
彼時他隻當是哪個宮人為了謝恩才會這般,而後他才意識到不對。
王順愁着臉回憶,一個彈指後方道:“好像是、是,哎哎,或許是杜娘子?”
傅祯聽見後,就沒再說話了。
可是,那晚他似是被小六的倔勁氣得難受,以緻幾次翻來覆去,沒睡好覺。
沒過幾日,司農寺又供上來新一茬櫻桃,傅祯依然毫無口腹之欲,照例要讓人送到齊王府時,卻忽然轉了主意。
初夏的天已經熱得很了,風也十分暖和,他就感覺躁得很。
媛媛最怕天熱,一早起身,照常和雲舒去擡水。
她素來喜潔,哪怕取水處離居住的小院甚遠,哪怕炎天裡可能中了暑氣,她依然堅持去擡水,隻為了洗這擦那。
然而,身在宮城,如入泥淖之中,她已經滿身污垢。
不過,她能做的是盡量保住這一條命。哪怕日子過得艱難,她也給自己安排得明白,便是真的死了,在表面上保持整潔,幹幹淨淨地走也好。
然而,傅祯并不給她這個機會。
時隔三載,他再次出現她面前,要砍了這裡的櫻桃樹。
媛媛聽罷,垂着的眸驟然擡起,神情十分怔忡,他反而有些得意了,于是他變本加厲,喚了内臣進入,非要立刻砍了這棵櫻桃樹。
傅祯斷沒有料到小六會把從她這得到的一捧櫻桃視為珍寶,媛媛自然也就不知傅練随意接過去的那捧櫻桃會引他來此。
他并不否認,來此地,是因傅練那捧櫻桃。朝務繁忙,他居然到了掖庭宮,看她在這偏僻閉塞的破舊小院裡洗了許久的衣。
淑景殿已于去歲年底修葺完畢,她死賴在掖庭裡,不就是故意和他置氣!向世人證明他苛待她吧?
自己都不愛惜自己,旁人還能為她想什麼!
就她那個爛脾氣,從前竟也被人贊一句頗有賢德,他卻懶得理她,幹脆由着她繼續在掖庭宮裡作。
可他不能忍的是,她帶壞了他的兄弟!
小六和他乃同母兄弟,先皇後生下他後便撒手人寰,太皇太後對這個孩子珍愛非常,他待這個小兄弟也極好。
堂堂天潢貴胄,豈能為了從這裡得到的一捧櫻桃肆意殺人!也不知她給他使了什麼法!
不論什麼,他務必要把這濫觞清理掉!
媛媛也看明白了,他是有意來此。
這棵櫻桃樹是她精心照料之物,在他這天下共主看來,卻一文不值,便能搗碎得十分容易。從前她看重的人或物,總能被他斥責或貶損,現在依然是。
憶及從前,那股撕心裂肺之痛再度襲來,這遠比要了她的命更為難受。
可她尚能想得明白,如果她想護住那棵櫻桃樹,便必須向他求饒。
可惜,她連這一點也做不到了,六大王給她送藥醫治喉疾的良苦用心在此刻徹底被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