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蘭斷斷續續地喝着粥,仿佛坐着進食就要花去她很大精力,必須中途歇一歇。
她腦袋歪斜床頭,整個人就像是一具被遺棄在角落的雕塑作品。倏然間,橙灰色眼珠動了動,“阿瑤,你替我理的包袱呢?”
衛素瑤替她包袱過來,層層疊疊剝開,裡面是一沓衣物和兩隻木盒,一股馨香從裡面散發出來。
蘭香過境,逐漸轉為瓜果香,清潤溫和,在橙色夕陽光裡遊蕩,整間屋子就像是一罐陳年的酒。
衛素瑤贊道:“這是什麼味道,香而不膩,好聞。”
沫蘭臉上現出一抹柔情,“是我額涅制的蘭蕊香。”
想到額涅,她心底哀恸,顫抖着舒出一口氣,方平靜了道:“阿瑤,最底下那件杏黃色衣服,你覺得如何?”
衛素瑤拿出來看,隻見杏黃底色溫潤鮮嫩,上有青綠細葉纏枝紋,一粒粒垂下的小白花,煞是夢幻缤紛。
“好看。”
“送你了。”
衛素瑤連擺手,“不不,我不能要。”
“我沒穿過的。”
衛素瑤疊好放在包袱裡,笑道:“我是穿不了這麼鮮豔的,你留着自己穿。”
“你不喜歡?那還有别的,”沫蘭指着包袱,“你挑挑看,衣服和首飾,有看上的,隻管都拿去。”
衛素瑤吓一跳,一個愛美的女孩子把首飾新衣都贈與他人,這是給後半生判了死刑。
“沫蘭,我不能要。”
沫蘭歎氣,“可我留着這些有什麼用?做粗活還講究穿戴麼。”
兩人默然一陣。
沫蘭又讓衛素瑤把包袱中的長方錦盒打開,衛素瑤坐着不動,滿臉抗拒。
沫蘭道:“不是首飾,你打開瞧瞧。”
衛素瑤拗不過,拿起細長梨木銅扣錦盒,銅扣上的十字鎖一扭,咔哒一聲,蓋子松開,裡面是一卷棕黃封面的薄冊。
“這是什麼?”搞得像武功秘籍或是家傳菜譜似的。
然而沫蘭低眉忸怩,“這是...皇上寫的詩。”
“啊?”衛素瑤萬沒想到是這個答案,“不是,你藏這個作甚?”
沫蘭蒼白臉頰上浮起兩團粉色薄雲,“傻阿瑤。”她目光移到旁處,陷入沉思,喃喃吟道,“危樓千尺壓洪荒,聘目雲霞入渺茫,何等吞吐日月的氣概。”
短時間的沉默裡,衛素瑤給面子回應:“還行,有那麼點子氣魄吧。”
沫蘭聽她話裡意思,似乎還嫌寫得不夠好,憔悴臉上霎時泛出笑意,靈動了不少,“這一年,皇上不過十八歲,擒鳌拜,攬皇權,登澄海樓,作此詩。”
“所以?”
沫蘭搖頭:“你仿佛缺根筋。”
衛素瑤不明,于是拿起薄冊翻看,簪花小楷抄就的詩詞,一頁一首,字迹乖巧端正,顯見抄詩的人極度虔誠。這應是沫蘭手筆,而詩都是康熙所作,一個小姑娘抄别人的詩詞做什麼?這人又不是李白蘇東坡,所以沫蘭...她驚異地眨巴眼睛,發現沫蘭臉更紅了。
衛素瑤低呼:“我滴個娘,你暗戀皇上?”
沫蘭羞到極處,“哪至于,面都沒見過…是額涅對我有所期望,”她恨不得把頭埋進被子裡,“她要我努力…就像吟蓮的姐姐那樣,而我了解聖迹後...亦有些…有些仰慕。”
沫蘭忍着嬌羞,把心中最隐秘的感情說與衛素瑤聽,一派情窦初開的小女兒情狀。
可是衛素瑤有着對pua的警覺性,立時收起玩笑姿态,“你額涅的話就随便聽聽吧,這種事還要看你自己心意,倘若皇上長得滿臉麻子,豐乳肥臀,面若夜叉,渾身油镬氣,你也聽你額涅的?”
沫蘭聽得一愣一愣,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心想,阿瑤為何要刻意把皇上說得這麼惡心不堪?就是人堆裡随便拉個男的,都不至于她說的那樣。
她手指頭攥着薄被,不停地撚,音色缥缈,“不會的,阿瑪見過皇上,他說皇上風流隽爽,湛然若神,上馬挽弓射箭,每擊必發,何等英武…”
衛素瑤打斷她,“這都是你阿瑪的看法,沫蘭,你要自己看過再做決定,”她頓了頓,語氣堅定,“不要為别人而活。”
這是她用整個青春得到的教訓。
“可是阿瑤,我真心想幫我額涅的。我額涅自從嫁給阿瑪,外祖父便嫌她屈膝于滿人,敗壞他的名節,不肯認她做女兒,阿瑪家裡又因着額涅是漢人,嫌她拖了阿瑪後腿,瞧不上她。她夾在中間,兩處不落好,這輩子都沒有擡起頭的時候,我想給她争口氣……”沫蘭眉間一蹙,忽而露出自嘲的笑,“唉,說這些有什麼用處?我有心無力,難道皇上會來辛者庫麼?絕不會的,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她眼睛濕潤,狠心割舍,“這卷詩,我不要了。”
衛素瑤點點頭,欣慰于沫蘭能爽快放棄家人給她瞎幾把填的志願,不愧是她衛素瑤的好朋友,敢愛敢恨。
于是卷起詩抄,正打算放進長方匣子裡收起來,卻聽沫蘭道:“送你了。”
衛素瑤手一抖,簡直哭笑不得,“這我要的做什麼!”
康熙的詩抄,既不能當草稿紙,又不能當草紙,銷毀都是罪過,恨不能一直帶在身邊藏好,這種累贅無用的玩意兒,要的做什麼?
“怎麼就沒用?你…你也可以看一看,”沫蘭捏了一團被子抵在下巴上,聲音飄忽,“阿瑤你...你難道就不想往上走嗎?”
衛素瑤一愣。
“你長得這麼好看,難道甘心做個宮女?”沫蘭眼睜睜看向衛素瑤,“你就不想……至少做個常在?做主子,總比做奴才舒服些。”
沫蘭斷斷續續說完心中沉積良久的話,舒了口氣,定定看着衛素瑤,等待她的反應。
衛素瑤撇嘴,兩臂反撐在炕上,擡臉凝望天花上的檩條,想一會兒,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無論穿越前還是穿越後,她都覺得自己會永遠孑然一身的,不會有人喜歡她,她也沒興趣戀愛或結婚。
況且誰說做主子就一定比做奴才舒服?做奴才嘛,盡崗位責任就能得應有報酬,也算公開透明,憑本事晉升,做皇上的女人,那是白天賣笑,晚上賣身,好在哪裡?
她爽朗道:“我不想,我就安分做個普通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