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移向院中的銀杏樹,這樹好高,葉子抖動着發出沙沙輕響,像是雲霧裡透出來的遙遠聲音,院中地面鋪排一片如織的樹蔭,小小的細密的孔洞裡,是銅錢般的光斑。
小鐵棍煮完藥,把藥端進屋中。衛素瑤此時已擦過身,換了一身幹淨衣服,青絲盡散,面色慘白。秋興扶起她,端過碗來試圖喂藥,卻喂不進,小銀匙放在衛素瑤唇際,卻被她的牙關阻礙,秋興用了些力氣将小銀匙送進去,然而隻聽咯咯幾聲脆響,衛素瑤的牙關閉得緊緊的,根本敲不開。
一籌莫展間,旁邊伸來一隻手,“朕來。”
秋興吓了一跳,都忘了說什麼話,愣了一瞬急忙道:“皇上,奴才喂就好了!”
惠嫔跟着進屋就看到這一幕,真是喜色難掩,用帕子在臉上随意點按,做擦淚狀,遮掩笑意,催道:“哎,秋興,你還是給皇上吧。”
秋興滿腹懷疑地把藥碗遞出,皇上沒有伺候過人,給他,他怎麼喂呢?多少有點不放心。
一碗藥在她手裡穩穩托着,她猶豫很久才遞出去。
康熙接了藥碗,坐到床沿,吩咐秋興,“扶她坐起來些。”
秋興依言做了,幹脆讓衛素瑤枕在自己身上。
康熙又道:“托着她下巴。”
秋興也是慣會照顧人的,康熙一勺子藥遞過來,她便輕輕捏了衛素瑤下颌,打開口腔,待藥灌進,她又松手,讓衛素瑤仰一仰臉,用帕子擦淨流出來的藥汁。她怎麼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會和皇上一起配合着照顧人,而且配合得極為默契。
一碗藥順利喂下去,秋興給衛素瑤擦了嘴,将她放倒在床上,梳理頭發,扯平衣衫,薄毯蓋好,卻被康熙拿了開去。
“皇上?”
康熙道:“天熱,她又發着燒,不必蓋。”
秋興碰觸衛素瑤的臉,發現的确是灼燒般地燙,心裡佩服皇上想得周到。
“你将她領口的扣子解了,叫她透透氣。”
“哎。”秋興将衛素瑤領口的扣子一個個解開,隻覺得那衣裳下面的皮膚都是淬了火似的,一陣陣熱氣冒出來。
大概是解開領子讓衛素瑤舒服很多,她的腦袋動了動,嘴唇微微張開。
康熙忽然湊近了去瞧她,撐在她上頭。
秋興在旁一動不敢動,不知康熙要做什麼。她到這時候,完完全全明白康熙對衛素瑤着實不一般,但難道要這麼明目張膽地當着她的面親昵麼?
然而康熙的手放到衛素瑤脖子下面,順着一根線,摸進她的枕下,慢慢抽出一個紗布做的小荷包,扁扁的,裡面是空的,可是那荷包的線繩像卡在了什麼地方,忽然就抽不動了。康熙用了點力,枕下随即露出一本小冊子的角,他将那小冊子和紗布荷包一并拿出來。這荷包自然就是他用來裝螢火蟲的袋子,現如今螢火蟲不見了,這袋子被衛素瑤夾在書中,做了書簽之用。
她可真是物盡其用,絕不浪費。
康熙唇邊泛出一絲笑意,然而一刹那,笑意凝固。
他的眼睛盯着小冊子翻開的一頁上,那是他十五歲那年,意氣風發寫的詩。
他又往後翻,下一頁還是他的詩。
再下一頁,也還是他的詩。
全是他的詩。
字裡行間,是他昔年或稚拙或狂妄的心緒的寫照,他自己都快不記得的詩,也被收錄其中。
這是他的詩冊,還是手抄本,清新典雅的簪花小楷,細密的字排成長方塊,清甜的香味從詩冊間泛上來。
康熙心潮翻湧,神色不定。
秋興瞧見上面的字,條件反射地生出恐懼,誠惶誠恐道:“皇上,也不知素瑤哪裡弄來的書。”
康熙合上詩冊,重新放進衛素瑤枕下,随口問秋興:“她這幾天都在看麼?”
秋興回憶了一番道:“奴才...未見素瑤翻過。”
“沒看過麼?”
秋興不知康熙為何揪着這問題,心頭懸起,童年時新年裡的慘烈一幕,全府上下被官兵帶走的那一幕,父母的背影,四哥的狂笑與痛罵,方嬷嬷死死捂住她的粗糙的手,一切浮現她腦海。
詩冊是容易叫她緊張的東西,一字或可殃一族,她已經渾身繃住,血沖頭頂,牙關打顫,身不由己,“皇上,素瑤、素瑤不愛讀詩,嫌枕頭矮,拿回來隻是墊、墊枕頭,從沒看過。”
康熙奇怪地看了眼秋興,起身出門,又問了太醫幾句話,徑自步下台階,走到院中的白茉莉盆栽前,背對衆人。
他一直立了許久,風蕭蕭地吹起他的月白衣衫,有一些灌進了他領口和袖子裡,嘩啦劃拉地鼓蕩着。
康熙語氣淡然道:“今日真是兇險啊,蒙古野馬難馴,朕被帶進河裡,灌了幾口水,幸得這宮女舍命相救,朕方無礙,隻是她被水草纏身,倒把自己耽誤了進去。”
康熙頓了頓,負手挺立,擡起臉,望着對面耳房的金光粼粼的黃瓦屋面,和屋面上停立的烏鴉黑影,“衛素瑤,救駕有功,朕要重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