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她必須當面問清楚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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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吾衛南營還未迎來過這樣婷婷袅袅的嬌客。
女郎着一襲櫻草色的柔絹曳地長裙,裙裾繡着垂絲海棠,縱然頭戴帷帽看不清容貌,光看儀态,聽聲音,便知是個錦衣玉食養大的閨秀。
南營副将被看門大頭兵找來時還不信:“哪家小娘子?你何時見過薛将軍與女子有過拉扯?”
大頭兵伸手一指她:“不知哪家,确實找将軍。”
俞知光聽見熟悉的聲音,帷帽一掀。
副将信誓旦旦的話音刹住。
這位小娘子,還真的有。
山寨剿匪那夜,将軍救出了俞家女郎,交給他護衛。更别說今晨,将軍府還敲鑼打鼓地往俞府下聘,連他身在軍營都聽說了這件事。
副将摸摸鼻頭,咳了一聲:“小娘子随我來。”
他将俞知光帶到主帥營帳外,門簾微晃,隔着厚氈布漏出稀裡嘩啦的水響。薛慎正在用冷水沖澡,方才他親自下場與教頭演示搏鬥技,滾了一身細沙。
副将刻意壓低了聲音:“将軍,俞家女郎求見。”
“誰?”薛慎聲音融在動靜越來越大的水響裡。
副将顧不上,半掀簾一貓腰進去,見薛慎赤着膀子,隻着一條綢褲在擦身。軍中沒有那麼多講究,夏日一群大老粗光腚跳入河裡洗澡都是常事,但面見女郎又不同。
副将湊近重複一遍,算算上峰收拾出人模狗樣要多少時辰,“人就在主營帳外,我讓她再等兩刻鐘?”
薛慎掃他一眼,“等什麼,擡架屏風來。”
軍營令行禁止,士兵手腳很快。
副将退出去,俞知光進來,元寶就守在中軍營帳外。
薛慎隔着屏風,大馬金刀坐在胡床上系中衣綁帶,一眼瞥見對面女郎的身影,隻有個嬌小的模糊輪廓。
薛慎:“俞小姐,何事?”
俞知光身形一滞,沒有開口。
薛慎提高音量,又問了一遍。
她艱難地組織好了語言:“我來是想,想請将軍如實相告,為何……為何要娶我?”
薛慎穿衣的手一頓。
昨日芙蓉宴,長公主向他透露了一個消息,太後有意在中秋宮宴上為他與明盈郡主賜婚。長公主與太後不睦,更不樂見金吾衛将領被這樁婚事綁定,是以來提前告知。
俞知光離去後,宴上那些風言風語未有止息,就連他也無意中聽了一耳朵。下聘既能夠推拒賜婚,也可以順帶替俞知光澄清謠言,是一石二鳥。
至于俞知光會不會嫁,不在他考慮範疇。
她前有婚約在先,他後有書信意有所指。
事到如今,如實相告也無妨,薛慎套上烏皮靴:“有人告訴我,太後想在近日宮宴上,為我與一位金枝玉葉賜婚,我必須找個理由拒絕。”
屏風另一頭久久地沉默。
操練的軍鼓敲響。
主營帳擋簾未落,士兵們整齊一緻的腳步聲與口号聲響起,填補了這段突兀的空白。
良久,薛慎聽得那黃莺似的聲線,如臨大敵地試探着問了個問題:“敢問,将軍家裡有幾口人?”
“父母早逝,有一位姐姐。”
“薛家姐姐……也住在将軍府嗎?”
“嫁了。”
俞知光的問題,簡直是東一榔頭西一錘:
“薛将軍當值,何時到軍營,何時離開?”
“最早卯時,最遲日暮。”
“不在軍營會在哪裡?”
“南衙金吾衛所、金吾衛獄、各坊武侯鋪。”
“薛将軍賭錢嗎?喝酒嗎?去……去教坊司嗎?”
“武将哪個不能喝?”薛慎耐心告罄,将半濕的頭發草率綁起,披上軟甲,大手撥開屏風。
俞知光的身影瑟縮了一下。
點兵時辰快到,今日有新兵入營,薛慎更沒功夫耽擱:“不賭,不去。俞小娘子,還有什麼問題?”
俞知光白瑩瑩的指頭絞在一起,縮回袖中,“沒有了,打擾将軍,我……先告辭。”
女郎快步離開了軍營大門。
薛慎套上麂皮護臂,看了兩眼,往點兵台大步走去。
下聘第三日,将軍府沒等來俞家返還的聘禮,等來一隊同樣高調地敲鑼打鼓的賀儀,送來了俞知光的庚帖與合婚書,上頭用秀麗的簪花小楷,将名字一筆一劃地謄抄。
“俞知光薛慎
金秋桂月,伉俪佳偶,十五喜結良緣”。
婚書送來的時候,太後身邊的大内監黃福正來登門,手裡拿着三日後宮宴的請帖。
一刻鐘後,黃福來綠着一張臉,被薛慎府裡的護衛請出府。殊不知府内以備婚為由拒絕宮宴的薛慎,臉色同樣沒有好看多少,木着臉把合婚書從頭到尾看了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