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知光逃也似地離開了長公主府。
夜裡難眠,紛亂夢境,皆是面如寒霜的薛慎。
她被那眼神凍得一激靈,睜眼天光大亮。
阿娘憂心忡忡坐在床邊看她,元寶拿了一塊浸透涼水的絹帕,往她臉上輕輕擦拭——原來是這個凍醒她。
“阿娘……一大早作甚。”
俞知光一聲哀歎,躲也似地,将濕潤潤的側臉頰埋在軟枕上,眼前晃過一陣淡黃色的虛影。
阿娘兩指夾着一張紙,快貼到她眼底鼻尖,語氣是少見的嚴肅:“笙笙你起來,這是怎麼一回事?”
俞知光迷迷糊糊接過,好粗糙的黃麻紙。
定睛一看,信紙無擡頭無落款,短短一句,字迹潦草飛逸:“山寨一夜,輾轉至今,望俞小姐守諾。”
她腦子混沌,發音含混:“誰的信?”
“薛慎!金吾衛右将軍薛慎!”
又是這個擲地有聲的名字。
她心頭一突,猛地坐起,拿着信颠來倒去地看。山寨那夜得知烏龍後,她唯恐得罪薛慎,害怕且愧疚地承諾過:“将軍要是傷着了……我、我會負責的。”
她記得當時薛慎面沉如水,不置可否,如今為何又來秋後算賬:“薛将軍要什麼?湯藥還是錢财?”
“他要什麼湯藥?”
“他總不能帶兵圍了俞府,”俞知光遲疑地問,“爹爹向來為官清正,薛将軍不能公報私仇。”
“你這說得什麼糊塗話?”
阿娘一掌輕拍她臀,将她從床上拉起來,丢給元寶拾掇出個人樣來,“他要求娶你,将軍府管事送的聘禮都快塞滿前廳了,你自己去看!”
“煙绯色霞光錦兩匹……”
“瑤池珠一斛……”
“四色糖一籠并糯米二鬥……”
唱禮單的人不知是薛慎手底下哪個傳聲兵,丹田氣凝,聲如洪鐘,人沒入府,就這麼直愣愣杵在門外報禮,鼓鑼唢呐的熱鬧喜樂硬是一點兒也沒掩蓋他聲音。
俞知光來到前院,聽了個字字分明,差點被又一聲“龍鳳呈祥金钏、金镯兩對”震得一個颠咧。
她遊魂一般往會客花廳去,薛慎怎麼能求娶她呢?她……她與伯爵府世子張安榮有婚約呀。
明堂裡,她爹俞弘端坐上首,面色沉凝。
兄長嫂嫂立在一旁,沒過多久,去閨房催她起床的阿娘也來了,從茶盅底下抽出挺括的信箋,又遞來給她。
“怎麼還有信……”她嘟囔抱怨的聲音頓住。
是張家的退婚書。
言辭謙遜,筆迹端秀,長篇論述自身并非她良配,原定的婚事還是作罷的理由。
昨日,張安榮出謀劃策時,還替她憂心忡忡。
俞知光恍惚了一會兒,吐出悶在胸臆的一口氣,皇都謠言漫天,不相信她在山寨安然脫險的人很多,原來他也是其中一個。
“真是豈有此理!”
“張家一直支支吾吾拖着婚期不定,原來早就想退婚了!這等言而無信之徒!枉我家還與他們交好。”
“阿娘早幫笙笙算過八字了,她與張安榮不合适,這等毫無擔當的男子,不配做我妹夫。”
家裡人你一言我一語,痛罵張家,把張安榮挑剔得一無是處,唯有嫂嫂溫溫柔柔地詢問:“笙笙,這退婚的事你怎麼看?若是有誤會,家裡再想辦法轉圜。”
俞知光将退婚書遞回,搖搖頭。
她心頭有失望,有難過,卻不至于傷心欲絕,“張家因為我遇匪的事情,心裡早有疙瘩,這親事就算勉強成了,日子也過不好的,何必強求呢?”
“那薛将軍的求娶呢?笙笙要不要答應?”
此話一出,全家一靜,目光都落到了她臉上。
“薛将軍對我俞家有恩,我本不該這麼講他,但他、他畢竟是個武将,日日刀口舔血,笙笙怎與他結了緣?”
爹爹話音剛落,就被阿娘打了下手背。
“咳……我倒是聽說,薛将軍年輕有為,調任金吾衛将領前,就是戍衛邊陲的少年英雄了。再說他救了笙笙性命,何嘗不是一種說不清的姻緣。”
阿兄勉勉強強,替薛慎說了句話。
家裡意見變成兩派。
嫁薛慎,可薛慎是沙場裡摸爬打滾大的,粗人一個,還造過不少殺孽,名聲毀譽半參。
不嫁薛慎,可她已被張家退婚,流言甚嚣塵上,往後議親隻會更加艱難。
俞知光有口難辨。
薛慎在信中寫得隐晦,顯然不想此事被旁人知曉。她一想事情,就習慣吃點什麼,“我……還沒吃早食呢。”
“一大早事趕事,都忙昏了。”
家裡人喚來廚娘,給她張羅早食。
阿娘安慰:“将軍府來的媒人說給三天時間考慮,不用馬上答應。笙笙不是說過,今日要和姜家三娘去東市逛?你阿兄今日不當值,待會兒送你。”
“好,讓我再想想。”
俞知光食不知味。
薛慎的親筆信字字力透紙背,好似低沉冷峻的聲音,在對她說話,要她負責。可她從未想過是這般負責。
未時三刻,俞知光匆匆戴着帷帽出門,叮囑門房小厮轉達:“我記錯時辰了,你告訴阿兄,不用特地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