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知光從京兆府,同元寶去了西市。
較之井然有序地管理的東市,西市商肆更錯綜複雜,大大小小前店後宿的街店,挨挨擠擠在一起。
“馬車就停在這兒,不必行駛進去。”
她喊停,指揮衛鑲把馬車停靠在離西市遠點的客棧。
元寶盯着自家小姐瞧。
俞知光鬓發後梳,長髻拆解,悉數用玉冠束在頭頂,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身上一襲蘆灰色卷草紋圓領錦袍,腰間挂玉佩香囊,乍一眼看去,與富貴人家的公子無異。
就是那張臉,即便眉毛刻意畫粗,還是俊得惹眼。
元寶有點擔心:“小姐,不若就讓衛鑲守在商酒門口?待會兒要是出了什麼事都找不到人。”
俞知光安慰她:“你看這日頭,再過半時辰,就是最熱鬧的正午啦,西市商客遊人是混雜,但也是皇都守衛來巡邏得最頻繁的地方,五丈外就是武侯鋪,不怕的。”
她不擔心安全,隻怕買鬼鬼祟祟的假墨水,給将軍府惹來什麼閑話,才特地扮成個年輕公子哥兒。
俞知光領着元寶,走進了一家叫朝霍州行的商鋪。
朝霍州行開在大街上,是個獨棟兩層小木樓,外頭看門面不新不舊,明燦耀眼的日光能夠照亮每一處的縫隙與破損。人走進去,卻覺暗如黃昏,店内竟還點着一盞西洋水晶燈,才能勉強看清楚貨架上的琳琅滿目。
店家是個外藩人,高鼻深目,坐在矮榻上抽水煙。
他對面坐了個不知是友是客的年輕郎君,背對着俞知光,隻能看見個清薄挺拔的背影。
店家懶洋洋招呼:“小郎君随便瞧瞧看看。”官話裡帶點奇異口音與韻律,聽起來像一首荒腔走闆的小調。
俞知光站在櫃台前仰頭。
骨雕羊、觀星鏡、會發出樂聲的地平式日晷……她從最頂上一層看到最底下貨架,沒有墨硯墨水樣的東西。
也不知道這東西在西藩商行叫什麼,“我想買個墨,寫在紙上不顯,第二三日才能瞧見的那種。”
角落裡說着稀奇古怪藩外話的兩人一靜,目光都落到她身上,同坐的年輕郎君轉過頭來看她,丹鳳眼尾微挑,眼神深而不露,不着痕迹将她打量了一眼。
店家坐着沒動:“客人買這個幹嘛?”
俞知光解釋:“家裡小弟弟在學堂瞧見别的同窗有,覺得好玩,鬧着自己也要玩,我隻得尋到這兒。”
“沒有客人說的那種東西,早不給賣了。”
店家敲了敲煙杆,倒是他對面的青年出了聲:“在下愛看些雜書,曾讀過一則古方,将菘茄、紮蓬果與白仁研磨成粉,混合燒制再調水,得出的清汁有類似效果,不需等待二三日,将紙張置于暖熱處,即可顯露痕迹。”
俞知光眼睛一亮,瞟向櫃台:“店家可否借紙筆一用?請這位郎君再同我細說。”
店家擺手示意她随便。
青年溫聲複述了一遍比例,供她記下,提醒道:“燒制易有刺鼻氣味,小兄弟需小心,宜在清朗通風處。”
俞知光粲然一笑,沖他長揖一禮:“感謝告知。”
主仆二人帶着一張白得的方子,高高興興出了店門。
店家沒好氣朝對面青年瞥去:“我藏着掖着都不敢賣的東西,你倒好,轉頭就把配方透出去。”
“小娘子長得像我一位故人,舉手之勞幫一幫。”
青年笑笑,喚來隐匿在暗處的随從:“剛才男扮女裝的錦袍小娘子看清了?跟上去,看看進了哪家大宅?”
随從回憶了一番體貌特征,應聲跑開了。
将軍府馬車自西市口客棧的後門駛出。
俞知光換回繁複長裙,叫元寶挑開了金紗簾往後看,“那個鬼鬼祟祟的人跟着的人,還在嗎?”
“小姐别怕,已經被衛鑲甩掉了。”
“那就好。”俞知光放心下來,阿兄說西市魚龍混雜果然沒錯,去買一趟東西,都能招惹上奇怪尾随的人。
回去第一件事,是在主院開闊處試驗配方。
前前後後配了三次,粉末與溫水注入瓷缽中,融混後得到近似透明的清汁。俞知光用狼毫蘸取,鋪開白宣,在上頭寫寫畫畫,再晾在熏爐上烘烤。
果真不過須臾,即顯露出與墨色無異的字迹。
元寶驚奇地瞪大眼:“好神奇呀。”
俞知光有點惋惜:“如果不是拿來作奸犯科,即便賣貴些,皇都高門大族的人家也願意買給孩子逗個樂的。”
心頭大事一了結,人就困倦。
俞知光讓元寶幫她淨了手臉,打下床帳,舒舒服服地躺回被窩補眠。一覺越睡越沉,醒來時帳外昏暗,有風鳴陣陣,似要醞釀着一場大暴雨,今年秋冬雨水多得異常。
她迷迷糊糊地喊:“元寶,什麼時辰了?”
“酉時過半了。”一隻大手撈開床帳,是薛慎。
他看起來已回府一陣,換上寬松柔軟的湛藍色棉袍,鬓邊帶點剛沐浴完的潮濕水珠。水珠順着他下颔角,流過鎖骨,滑到交領最内裡的陰影處。
俞知光抱着蓬松的被子,走了走神。
那處陰影下的模樣,她見過,骨肉豐朗,蓬勃健碩。
再一擡眸,對上薛慎深若幽潭的眼,男人也在端詳她的神色,“我從曹叔那裡回來,他說府裡一切都好。”
“是……挺好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