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楚睿卿走到一處潭水邊。
往清澈的潭水中看去,灰色衣衫身影偉岸,素色衣衫身影瘦弱。
潭影如鏡。
素色衣衫雖是男子裝扮,卻難掩清絕容顔。
“這裡就是爹和娘當初一起駐留的石潭嗎?”
“是啊。”楚睿卿心頭微微郁結。
“這裡的水可真清。”
天素看着水平如鏡的潭面,問道:“爹爹不會是當初走了,就再也沒回來吧?”
楚睿卿道:“倒不是沒回來。”
風乍起,将兩個清晰的影子吹散。
風一吹,潭水中的人髭須退去,倏然成了少年模樣。
模糊的影子逐漸又幻化出遙遠的回憶。
楚睿卿穿着滿是補丁的衣衫走向深山。
留在潭邊的藍彤拿着猶有餘溫的外套沉思了一小會,坐下來烤衣服。藍彤的衣服都是天蠶絲織成的,極易幹。外套晾幹之後內衫也就幹了。
楚睿卿的就不同了,楚睿卿的是粗麻衣,厚重不易幹。藍彤邊烤邊摩挲,仿佛透過這件衣裳就看見了楚睿卿以往所有的生活經曆。
衣服縫補過很多次,針腳還算細密。
不知怎的,藍彤很是奇怪為何自己如此相信楚睿卿。
她自己想不通,難道僅僅是因為楚睿卿在集市上為自己解圍就完全的相信了他嗎?她又想,二人相識也才幾個時辰罷了,以後天涯海角,誰會再遇見呢。
這麼一想,藍彤突然感傷起來,看見箧中的四書五經,書頁發黃,看得出被翻看過很多次,邊角卻無破損。
藍彤想得出神,便拿出來翻看,每一句莫不讓她回想幼時窗下閑情的景緻,莫不想起曾經庭前數花落的情景,莫不想起父親吟詩作畫時她在一旁模仿的情景,不禁想起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嘴中忍不住念起來: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惜顔色,坐見落花長歎息。
今年花落顔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
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複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顔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顔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祿池台開錦繡,将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卧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發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鳥雀悲。”
眼淚不覺滑落。
原來時間已經過去那麼久了?
藍彤不知,她沉吟之際,楚睿卿已經打獵回來。見藍彤神色稍微平靜,他才提着一隻山雞一隻野兔,還采了蓮蓬和大片的竹葉。他本來打算走近了吓藍彤一下,直到發現她在啜泣,手裡還拿着書。大概是想起什麼傷心往事,也不知是該進還是退。
待她情緒平靜了些,楚睿卿走到藍彤身邊,一時無言,隻見書上大片淚漬。
楚睿卿卻情不自禁的念到“今年花落顔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複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藍彤又一怔,淚眼朦胧讓人看了忍不住愛憐。
楚睿卿便問道:“姑娘頗通四書五經,又通詩書,想必家學淵源不淺。可惜戰火紛起,國破家亡,多少紅顔流落,多少妻離子散?”
楚睿卿慷慨之論,自己也不免觸動回想,便悻悻了。本想勸藍彤,自己卻失落了。
藍彤聽聞楚睿卿憤懑之詞,想起楚睿卿說的流離,便拭幹眼淚笑道:“沒想到就這麼一會兒你就這麼大的收獲?真厲害!”
楚睿卿見藍彤轉而安慰自己,隻嗔說:“沒有你壞我事,當然就快些。”
藍彤反駁:“瞎貓碰上死耗子而已。”
楚睿卿見她已無方才的悲色,回道:“這分明是兩個活物,哪裡就是死耗子啊,下次弄隻死耗子你吃,看你吃不吃的下。”
藍彤嘴一撅:“還下次,下次是什麼時候啊?”
這一語仿佛都戳中兩人的痛處,楚睿卿立刻圓場:“如果你怕錯過的話我就這次去逮隻死耗子你吃。”
兩人強笑起來,楚睿卿又跑到潭下去處理這兩個活物,怕藍彤看見這畫面不忍。
藍彤不是沒殺過生,冬天裡她們就靠抓狐狸做狐裘才能熬過冬天的。隻是楚睿卿并不知道這麼多,以為她真不食人間煙火呢。
藍彤知道楚睿卿怕自己見血腥畫面,心底一絲暖意。
楚睿卿用搗碎的胡椒粉辣椒粉裹在野雞肚子裡,放了幾節蓮藕和些蓮子闆栗。然後用竹葉慢慢把雞和野兔裹起來,最後又在外面裹上一層泥。對藍彤說:“這兩個煨在火裡烤,魚在外面烤就可以了。”
準備好了楚睿卿認真的開始做起來,不一會兒魚香就飄散開來,還沒吃午餐的二人先嘗為快。楚睿卿把最先烤好的魚遞給藍彤,藍彤吃一口下去,贊歎不絕。道:“山下的人一直以為我是神仙,我現在覺得,他們在山下有這樣的美味吃,那才是真的神仙呢。”
楚睿卿打趣道:“山下的人也沒有這個吃呢,雖然都是魚,可我的魚就此一家,别無分店。”
藍彤邊吃邊笑楚睿卿自誇太甚。一時笑樂,大快朵頤。
藍彤吃了整整一條香噴噴的大烤魚,的确,她十多年沒有接觸這樣的美味了,這樣的美味給大姐做二十歲禮物,想必是極好。
藍彤吃着高興之際,突然聽見楚睿卿肚子咕咕叫了兩聲,又不由得笑起來,便将手中的魚遞過去,楚睿卿推辭說手裡的快熟了,其實是擔心逾矩罷了。
二人自在之時,日頭已漸漸西垂。
楚睿卿的衣服已大幹。
秋日的暖陽在這深山密林中射下來,倒是斑駁别緻,饒有意趣。真想時光再慢一些啊。
煨在火堆中的野雞和野兔已飄散開濃烈的香味。
也許二人已經意識到,等那些食物好了之後,分别的時候就到來了。是啊,藍彤為了報解圍之恩,救助了楚睿卿。楚睿卿為了報救命之恩,也圓了藍彤下山之願,二人就再沒有什麼理由繼續暢談了。
從此天涯,從此海角,從此永無相逢之由。
明明一二十年都這樣過來,眼下心頭為何如此苦澀呢?
楚睿卿默默烤着魚,又将烤完的魚用樹葉包好。
眼看着剩下的魚也都烤完了,火堆中的野味也差不多了。
藍彤用吃完魚的竹簽在地上掃來掃去,地上堆積的樹葉已被她掃出一片幹淨的空地來,上畫了兩個人,一個蹲着烤魚,一個坐着看烤魚。
甚覺無趣。
楚睿卿見藍彤如此,假裝不在意問道:“我們馬上就要分開了,以後興許再無見面之機。不過今天被你欺負了,我可記得牢呢!”
“這點小事你也記,真是小肚雞腸。我欺負你,分明是你欺負我,”藍彤強顔歡笑,“在集市上就浪費了那麼點草藥,你還讓我賠呢!”
楚睿卿哈哈大笑:“我在街上就看出來你是女扮男裝了,見你如此困窘不知辯解,才好奇想找機會拆穿你的。後來見你也不壞,才調開想問問是何情況呢。”
藍彤道:“你是如何知道我是女扮男裝的,你是從哪裡看出來的?”
楚睿卿淡笑:“就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比我更清秀的男子,初時詫異,後細細看了身骨,畢竟我是個大夫,所以就知道。”
這一句也把藍彤逗笑了,兩人不覺又都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