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擡頭,淡淡看着跪在龍帳前的那群大臣。她哪裡不知這群大臣想的這些。她淡淡道:“本宮不是當年的玄皇後。你們愛跪在這裡就跪,秦王殿下的事,本宮也自會着人查清楚。”
跪下的大臣們面面相觑,皇後一向溫和仁慈,很少這般動怒。
偌大的皇宮一片沉悶,濃重的悲涼覆蓋平日的喧嘩與威嚴。
秦王之死的消息一旦放出去,就難得收回。這些話說起來是冠冕堂皇,誰不知逼死秦王的便是這幾位。
一向溫和的皇後眼神冰冷,群臣們悻悻離開。
清夜一直守着皇上,靈珠和承瑾則一直守着明月。
晃晃燭台,閃爍着邈杳的希冀。衆人目光堅毅,縱然沉默,誰也未曾想過放棄。不是真見到李珺珵的屍身,誰也不願相信那耀眼的明日轟然墜落。
天氣陰慘慘的。右相府中,回來将養數日的柳文暄将将能下榻,便入了宮,拜見了皇上皇後,又來到明月處。
明月雖有好轉,仍然不能下床。她躺在賬内,以淚洗面。見柳文暄停輿在殿外便踉跄撐拐過來,兩個侍婢忙上前扶住。
柳文暄強撐着拐杖站在床邊,隔着紗幔,低聲道:“抱歉。”
隻聽得明月在裡頭哽咽默泣。
風霜吹來,寒入羅衣。宮殿内雖有火爐,暖意根本不上身。
柳文暄最怕看見明月難過。離宮前,他告訴明月一定會保護好李珺珵,如今他回來了,李珺珵卻未歸。他受傷極重,才未站多久,身上的傷口便裂開,血滲過厚厚的衣衫,後背的血迹渲染開來。
承瑾見那麼多血,驚道:“文暄哥,你……傷口裂開了。”
明月揭開紗幔,面色憔悴已極,她低聲道:“你先回去養傷。”
聲音十分嘶啞,幾乎說不出話來。哭了太久,仿佛生命就這樣耗盡。
柳文暄心痛早超過身體的疼痛,不知怎麼勸。總想着,若是那一日,自己再支撐一些,哪怕是和李珺珵一起殒命,他也無怨無悔。至少他答應明月的事,他做到了。然眼下,凄風苦雨,慘慘凜凜,人仿佛斷了魂,風一起,就要送走三魂七魄。
明月看着柳文暄厚厚的外衣洇了大片血漬,眉頭緊蹙,道:“快回去,我不會有事的。”
柳文暄傷得極其嚴重,他撐着入宮,五髒疼痛如刀絞。一聲悶哼,忽嗆出一口鮮血。
明月忙撐着病體起身将他扶住,她哽咽道:“你不能再有事了。”
哪怕到現在,衆人也看不透明月對柳文暄到底是什麼心思。明月的眼中滿含淚水。看着搖搖欲墜的柳文暄,蹙眉央求道:“回去養好傷,好不好!”
柳文暄自小便喜歡明月。明月冰雪聰明,豈會不知。隻不過明月不喜歡長公主,便也跟着排斥柳文暄。饒是柳文暄對明月的心思如此明朗,明月也從未真正表示接納過他。她覺得自己活不長,若是注定沒有好結局,還不如不開始。
她看着眼前虛弱的柳文暄,曾是玉樹臨風的溫潤公子。長安中誰家姑娘不喜歡柳文暄呢?比起驚才豔豔的江皓辰,柳文暄溫潤儒雅;比起神光朗練的秦王,柳文暄玉樹飄逸;比起志氣淩雲的喬卓然,柳文暄浩然暢朗。他在哪裡都不甚出格,也不和任何人争什麼。其母是長公主,其父是右相,其舅是當今天子。這麼好的出身,誰人不喜歡呢?這麼溫雅的公子,誰人不心動呢?
明月看着強撐的柳文暄,拉着他的袖子,道:“明日沒回來,我會撐住的,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明月心性之堅韌,柳文暄是知道的,仍然放心不下。他全然倚在承瑾身上,明月拿了自己的披風給柳文暄披上,命承瑾扶柳文暄回去。
柳文暄太過自責,他真的,真的很抱歉。隻是此時,他連說話的力氣都無。僅有的一點意識,也無法感受到來自明月披風上的溫度。他的嘴角滲出血迹,逐漸昏迷過去。
明月看着承瑾扶着柳文暄遠去的背影,不刻便聽到承瑾慌亂喊道:“傳太醫……”
她心口一緊,猛然嗆出一口鮮血來。左右侍女也慌作一團,忙喊着“傳太醫……”
皇宮便是沉浸在這樣一種緊張又沉悶的空氣裡。在一陣陣嘈雜奔走後歸于平靜。
侍女們才給明月喂了藥,明月恍惚醒來,急着人去了承瑾的寝宮。柳文暄就近安排在偏殿。大概是用了藥,他臉上生了些血色。
明月握了握柳文暄的手,道:“不管如何,我們都不能輕易倒下。為了明日弟弟,你不能再有事了。”
柳文暄微微睜開眼,淚水從臉頰滑落,嘴角浮出一絲極淺的笑意。某些時刻,連笑都是件費力的事。他也握了握明月的手,卻未留戀。他們如今大了,再也不能如小時候那般耳鬓厮磨。
他總是記得小時候明月的母後當着他的面說,以後他要照顧明月一輩子,他很是高興地回答,上天入地,以命相護。
後來,先皇後亡故,長公主便不許柳文暄和明月走近。有一次柳文暄偷偷進宮看生病的明月,被罰在雨中跪了一天。
他從不掩飾對明月的喜歡,不去練武,也要陪着明月,為的是不讓她感覺到孤獨。為的是讓她知道,不管世事如何變遷,他初心從不改,上天入地,以命相護。
這些如雲絲般的往事,被風梳離,缥缈進歲月的深淵,纏纏綿綿,若即若離。似乎誰都不記得,也似乎誰都未曾忘卻。
明月蹙眉,不想讓柳文暄這般因她在長公主面前為難,十二歲那年,在瓊林宴上,點了新科狀元江皓辰。
奈何父皇說江皓辰了無背景,皇後也勸解她。她便再未提過。
于江皓辰,她或許隻是因一面之緣而心生希冀。隻是覺得那種恣意,是長安人少有的,才心生羨慕。而那些原本是将柳文暄排斥在她感情之外權衡利弊之後而生的考量,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幾分真假。
或許此生,柳文暄終将是她最後的歸宿。饒是長公主千般阻撓,柳文暄也義無反顧,飛蛾撲火。
明月心中終究是有愧疚,若是撇開長公主對她母後的種種不敬,她難道對柳文暄就沒有一分真情?
有些事情,實在禁不住細想。想到生命盡頭,終究又是一個人,于是眼下種種,又何妨呢?
世人汲汲營營,終究一抔黃土。
明月想着,眼眶還是忍不住酸澀。母後去世後,李珺珵和她是乍明乍滅的燈火,如果李珺珵遭遇不測,下一個便是她。
長公主是自小長在宮裡的人,知道自小身體羸弱的她根本經不起深宮裡的折騰。加之體弱多病,一直不見好,沒人會娶一個行将就木之人為兒媳。更何況柳文暄容顔清絕,光華内斂,多少姑娘愛慕不及啊。
明月雖久在深宮,到底也知道這些。是以,她也刻意避着柳文暄,小時候如此,如今大了,更甚以往。
眼下她知柳文暄自責,亦知道他是為了保護李珺珵才受如此重傷。她忍住悲傷,握了握柳文暄的手,道:“放心,我不會有事的。你也不能有事。”
似乎從未感受到她的溫度,眼下就像是天使之翼,從雲端伸出來,将搖搖欲墜的柳文暄挽住。他微微點頭,安然閉上眼睛。
此時距李珺珵失蹤已過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