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心裡暗自揣度這個品貌不凡的年輕人,心裡高興朝中能有這樣一位高義之士輔佐。
楚睿卿并不知道對方那般心思,他從李飛龍的衣衫猜測此人應是個富家公子哥,富家公子能有如此見識如此不凡的談吐,他在心底也十分贊賞。
楚睿卿又道:“你那匹烈馬系在門外,大概是吃壞了什麼東西,才受刺激後激發了藥性,一時發瘋。我已給它喂了草藥,眼下已好了,不過我這裡除了草藥,就沒有什麼可喂它的了!”
皇帝聞說馬吃壞了東西,若有所思,淡淡道:“不用管那個畜生了!”
“那馬現在很安靜,是匹好馬。”
皇帝笑道:“白天打獵被一隻老虎吓到了,那畜生一直狂奔了十幾座山頭。
楚睿卿見這人傷勢不輕,又擔心他家裡人記挂,道:“兄台可有什麼随從,山上怎未見其他人呢?”
皇帝道:“這畜生跑的太快,途中就把其他人甩掉了,這秦嶺廣袤綿延,怕是一時找不到這裡來,怕是還要麻煩公子了。”
楚睿卿朗然道:“兄台哪裡話,救死扶傷是在下分内之事,何況今日又恰巧遇見。”
皇帝見眼前之人坦然,一時心中有愧,言語之間有些閃爍其詞,話到嘴邊又猶豫。
聰明如楚睿卿,饒是知道對方有意在隐瞞什麼,他也絲毫沒有把這人想成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便也不放在心上。
楚睿卿見李飛龍猶豫不知該說什麼,也怕他心頭顧慮太多,反開解道:“你那些随從一時半會怕是找不到這裡來,李兄且在這裡安心休養,在下懂些醫術,可以為你把腿傷治好再走。”
李飛龍高興答應,眼前這青年實在磊落潇灑。
那馬瘋得蹊跷,也不知暗中之人會不會有埋伏,皇帝怕節外生枝,決定先不告訴楚睿卿真實身份。想着楚睿卿要進京參加科舉考試,憑他的才華,參加殿試是遲早的事,若等那時相見,叫他驚一驚,想到此,皇上竟樂笑了。
因擔心程飛等人在深山亂找中埋伏,便向楚睿卿道:“我的随從們都駐紮在渭水之濱,兄台可有什麼辦法幫助遞個消息過去,免得他們擔心。”
“這個不妨事,我在這裡住了大半年,在檐下喂養了幾隻鴿子,他們熟悉這一帶,讓它們給兄台送個信應沒問題。”楚睿卿去屋檐上取下鴿子,道:“這些也是信鴿,或許被獵人打傷,我便救下他們。”
皇帝一看,竟然是宮裡送密信的鴿子,他眉頭微蹙,問楚睿卿道:“兄台豈不是能撿到别人送的信?”
“那倒沒有,鴿子被人打傷,腳上的信筒裡并沒有信。我猜要麼是信被人攔截住了。”
皇帝深深舒了口氣。
楚睿卿忽道:“其實可以訓練鷹送信,我這裡也有一個,我試了幾次,效果還不錯,鷹飛得高飛得快,一般的人也攔截不住。”
如此甚好。
夜間休息,楚睿卿把自己睡的木闆讓出來,他在地上用草鋪了個鋪,二人聊些天南地北,直到三更才睡去。
翌日清晨,楚睿卿便去上山采藥。
皇帝醒來,無以賦閑,随手拿起楚睿卿擱在石闆上的孟子翻看。書旁還作了批注,見解極其獨到,皇帝越發滿意,甚覺此才難得。
楚睿卿背着竹筐回來,裡面裝滿各種草藥。他囊中掏出些野果,遞向李飛龍:“李兄先吃這個充饑,我把這些藥材配一下給你腿上換藥。”
皇帝吃着水果,楚睿卿耐心給他換藥。
皇帝想着楚睿卿馬上要參加科舉,便拿當今時政與楚睿卿談論,楚睿卿對答如流,引經據典,皇帝激賞不已。
晌午時分幾個随從便騎馬過來,因皇帝在信中已囑托隐藏身份。那程飛将軍和其他的幾個都是護駕老将,眼力見超乎常人,知道哪些話該說那些話不該說,頗有分寸。幾人在途中便已商量好見到皇上隻稱謂公子,如此便無多話。
程飛等随從看到皇上的禦馬,便驅馬小跑過來,系了馬進入破廟。
皇上躺在一個矮舊的木闆上,身上蓋着破棉絮,對來的幾個點了個頭,衆卿揖手齊:“參見公子。”
皇上示意免禮。
程飛見皇帝腿上夾着木闆子,必傷得不輕,幸而精神倒還好,問道:“公子可有大礙?”
皇上道:“我已無大礙,多謝這位張公子出手相救。”
衆人又轉向楚睿卿打躬。慶幸殺手沒有追到這裡來,慶幸眼前的少年也沒有歹心。
楚睿卿道:“救死扶傷是在下的職責所在,無需挂懷,隻是你家公子腿傷較重,恐怕需在這裡修養幾日才可行動。”
程飛想着山中還有殺手,等那批殺手處理幹淨再回去才好。他道:“那就叨擾公子了。”
皇帝向程飛道:“你們留幾個在這裡,派個人回去照應那邊。留下的人負責去山下買些用的東西回來,看看楚公子有什麼需要,你們多幫幫他。”
楚睿卿向衆人道:“你們照顧你家公子就好,我去下山賣藥換些其他的東西回來便好。”
皇上示意程飛,程飛立刻上前攔住:“公子不必麻煩,那些事交給我們來做,我們公子的傷還需您照顧呢。”
程飛又拿出幾塊銀子給一個手下,道:“去買些公子需要的東西回來。”
楚睿卿見他們出手闊綽,便也不客氣,寫了一張條子,道:“你們下山去買些包紮的布帶,再買些其他食物,這山林野果的,恐怕你家公子吃不好。等過兩日傷勢好了就可以乘轎,便能回去了。”
皇上示意程飛過來,對他耳語了幾句,一行人便下山。
幾個時辰之後那五六個馬背上馱着幾袋子東西,筆墨紙硯,甚至還有小茶幾,被褥,坐墊……
程飛命人迅速把廟堂打理一番,将新置辦的東西擺好。又将小茶幾端到皇上和楚睿卿中間,擺好坐墊,擺上買來的食物。
一時間,楚睿卿住的破廟俨然成立山中别墅,除了堂中央那尊破舊的觀音像,其他都打掃開來。門也被那些能工巧匠換上,腐朽的窗戶換了新木頭,安上了竹簾子。
這廟原本被楚睿卿整理得很幹淨,隻是破敗的窗戶被他用木頭頂住,不漏風雨便好。如今被程飛買的這些東西一裝點,委實煥然一新。
楚睿卿和皇帝在茶幾上用餐,其他人則席地而坐,也擺上了酒肉食物。兩人又談論了許多。
皇上轉念一想,想着反正楚睿卿準備參加科舉考試,以他的才華,狀元非他莫屬,又知楚睿卿為了考試并未婚配,便道:“卿弟,吾家有一小妹正待字閨中,跟你小兩歲,不知賢弟可有意?”
楚睿卿立即推辭道:“在下家境清寒,老母更需人照顧。李兄高義,在下實在不能接受。況令妹千金之軀,在下一清貧赤子,怎敢陷令妹于風霜雨雪之苦?”
皇上哈哈大笑道:“卿弟不必推脫,想你金榜在即,飛黃騰達近在眼前,何苦之有?再說舍妹深居閨中,琴棋書畫無所不能,格調高雅,凡俗之人未曾入眼,卿弟有這個福分,何必推辭呢?”
楚睿卿堅辭不受:“在下福薄,實在無福消受,還望飛龍兄見諒。”
一旁的程飛看見皇帝有些不悅,便立刻插話道:“楚公子啊,你可知我家小姐那容顔是傾國傾城,許多達官貴胄欲上門結親,我家小姐都未曾入眼,如今我們公子開口,這可真是天大的福氣。”
楚睿卿道:“在下出身微賤,令妹連貴胄豪門都不放在眼裡,在下又豈敢攀龍附鳳,奢望鳳眼垂青呢?”
還從未見被這樣推辭過,皇帝有些氣憤:“既然卿弟斷然拒絕,此時便罷了。”
楚睿卿微微舒氣,如釋重負。雖與藍彤并無任何言語約定,他心底,此生也隻能容下藍彤一人。
皇帝看見楚睿卿那如釋重負的舒氣,笑道:“莫不是卿弟早有意中人?”
楚睿卿憨憨一笑:“藍水千澗萦秋夢,彤雲依稀隐飛瓊?”
皇帝一聽,果然是猜中了,想着在眼前這小子的眼中,居然天子之妹都看不上,依舊有些生氣,便問:“不知卿弟所說的飛瓊是哪家女子,竟有這樣的福分?”
楚睿卿忽然有些惆怅,有些遲疑,歎息道:“在下北上時在雨霖嶺遇見一女子,曾有約于科考之後便回去見她。”
皇帝覺得不可信,眼前之人不過二十來歲,心思耿直,莫不是被什麼風塵女子騙了?便打趣道:“卿弟是不是一路跋涉太過勞頓而生幻覺了,你不會以為自己遇見雨霖嶺神女了吧?”
楚睿卿眼神充滿希冀,道:“與其說她是凡俗之人,我更相信她是神女。”
他說得很是懇切,皇帝卻不大相信。楚睿卿又将與藍彤相遇之事相告。
從相逢到離别,不過一日的事,楚睿卿說了很久。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眼神。連那裡的山風,那裡的樹木,他都要細細說來。
皇帝聽得入神。竟然也有幾分相信楚睿卿所說的是真的。細想來,他早不信人間有真情,便也不信旁人能遇見,便道:“即便你倆當日互生情愫,那也僅僅是一天的相處,且兩人都未坦言,說是定了終身恐怕還是有些荒誕。”
“我也知道,但我心裡隻有她一個人。哪怕希望再渺茫,不管結局如何,至少我要信守承諾。”楚睿卿臉上有浮出明朗的笑意,“我也相信她會等着我的,我相信她就像相信自己一樣。”
見楚睿卿已經陷入癡迷,皇上搖頭道:“我看那不是神女,小心是什麼山精妖怪,故意來迷惑你的。”
楚睿卿還是笑意朗朗,道:“我既心屬于她,即便天家貴胄,我也不會背棄此心所屬。”
這一句落在皇帝心裡,如何不能感同身受呢?果然,平凡人有平凡人的自在,可以追求想追求的,作為帝王,他是羨慕的。
既然如此,皇帝便也不再多話,等到時候科舉考完了他能不能在見到他心上人再說,何必糾結于此呢。楚睿卿的耿直和忠義世間少有,皇帝很欣慰,方才的氣憤瞬間消散了,釋然道:“既然卿弟如此用情,為兄也不好說什麼了。待到卿弟大喜之日,我可是一定要來讨喜酒喝的。”
楚睿卿似要借他吉言,揖手笑道:“若能有那麼一天,在下一定邀請飛龍兄。”
數日之後,皇帝的傷在楚睿卿的悉心照料之下已無大礙,隻是腳還是不能走路。
程飛想着皇帝出來時日有些長了,獵場隐秘的殺手已被除盡,雖飛書回去皇帝在微服私訪,營地那些人總是要見到聖駕才放心。
皇帝亦有此顧慮,決定回營。畢竟,皇上的營帳還是要比楚睿卿的破廟好太多。
楚睿卿還要看書準備考試,也就不留他們。
程飛已備轎攆,請了馬車等在山下。
楚睿卿見程非事無巨細都打點好,便也不再擔心。
上了轎辇,皇帝道:“卿弟,反正你也要進京,不如和咱們一起吧!”
程飛幾人倒緊張起來,納罕主子在想什麼。
楚睿卿推辭道:“多謝兄台好意,這裡寂靜,挺适合讀書,我就不下山了。”
皇帝看見程飛幾人緊張的神情,隻道:“也罷,免得打擾你考試,等進了京咱們再好好聚聚。”
楚睿卿揖手:“有緣自會再見的。”
“會再見的。”皇帝點頭,“卿弟,多謝這些時日的照顧,為兄不勝感激,日後京中相聚,再好好答謝賢弟救命之恩。此番出行沒帶什麼,那匹馬送給你賢弟作個腳力,以便進京趕考。”
楚睿卿揖手婉拒:“我救人不過舉手之勞,如此汗血寶馬,我實在受之有愧。”
皇帝嗔道:“這馬又不是美人,你再不要我可就真有負咱倆這幾日的兄弟相稱了,大丈夫生當報國,我眼下不過是盡己所能助你這棟梁之材一臂之力,你還要顧忌那些作什麼?”
楚睿卿見他這般說,也不好再推辭,跟着送了一小段山路。
皇帝轉身示意楚睿卿留步,楚睿卿打躬相送,看見他們遠去,才轉身回去。
回到廟裡,楚睿卿見茶幾上放着一包東西,邊上還有塊玉佩,下面壓了個字條:“一朝名題金榜首,月下談笑邀鳳池。待卿弟入京之日,若遇不順之事,持此玉可免嫌隙。囊中銀兩以作弟科考盤纏。”
楚睿卿揣測李飛龍或許是什麼皇室貴胄達官貴人,再看看玉佩,上面刻着龍紋,背面镌着“天下”二字的篆書。楚睿卿思忖良久,将玉佩和包裹收起。
後來作為貢元入殿試,太極殿中,楚睿卿聽到熟悉的聲音。擡頭見那人,竟是一年前自己所救之人。
一晃眼,二十年了。
那塊篆刻着“天下”二字的龍紋玉,他一直帶在身邊。
楚睿卿從懷中拿出那塊龍紋玉,皇帝接過細看,五十歲的人,感傷不已。
此時的楚睿卿,已過了四十。昔日抱着淩雲壯志要肅清天下的明君賢臣,再說起當年舊事,竟是如此凄然。他依舊是明君,他卻不能作他的良臣。當年那高談闊論的朝堂,終究少了一個人影,多了一份寂寞。
“卿弟,終究是朕有愧于你。”
“陛下何出此言,人生在世,悲歡離合本就尋常。那些,或許就是臣的宿命。”
長安的風啊,吹徹舊時的雨。落進泥土的,不止有包含家國夢的英雄淚,也有凄豔頑絕的兒女情。家國夢尚可一代代延綿,兒女情卻要随英雄老去,随紅顔遲暮。
最後隻有,落花成泥,香消玉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