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去接楚睿卿的時候,藍彤已命人請柳崇傑入宮。
楚睿卿回到宮裡,看到柳崇傑,用力一擁。
皇帝看他們三個,永甯三年的狀元,榜眼,探花,如今已過近二十年。那些年少意氣,對酒豪飲的歲月,再也回不來了。
李珺珵看着這幾個,他們也曾如自己一樣風華正茂,心中裝着家國天下。而今,已過不惑之年,仍有少年時慷慨陳詞的浩然之氣,隻懷中的豪情,目中的璀璨,漸被風沙消磨。
楚睿卿向皇帝揖手道:“陛下,臣已耽擱多時,先去看看文暄吧。”
皇帝點頭,李珺珵帶着楚睿卿和柳崇傑過去,皇後命禦膳房去備晚膳。
明月見到楚睿卿時,悲不能已,承瑜承瑾靈珠幾個年紀較小,不大記得了,隻以為是神醫來救柳文暄,明月太擔心才如此悲傷。
李珺珵扶了明月出來,承瑜承瑾幾個也跟着。
柳文暄和李珺珵中了一樣的毒,因沒及時排出,病情惡化至此。
楚睿卿早準備好了給他排毒的藥材。
見靈珠睡眼惺忪,李珺珵道:“你們三個都去休息吧,這陣子你們也夠擔心的了。我既已回來,又有神醫在,定然不會出差錯的。”
承瑜點點頭,哥哥回來,他再沒什麼好擔心的。
先前程飛收到飛書的時候,便在長安放了些傳言,說秦王殿下是天之驕子,定然不會出事,一力壓下那關于殘骸的流言。
後來柳文暄傷情惡化,他們幾個又日日照看柳文暄,心中也未想其他。
長公主在府裡頗有怨言,天天和柳崇傑吵架,說他當初沒攔住文暄跟着秦王去春獵。公主又将明月公主埋怨上,說都是文暄答應明月要拼命保護她的弟弟才幾乎丢了性命。
皇帝知道自己這個妹妹從小刁蠻任性,她為了自己的兒子這般鬧,他也未說什麼。
長公主一天天的氣悶,竟病倒,又不肯吃藥,日日哭天搶地。若不是皇帝親自去看問,說文暄養在宮裡,是當自己兒子一樣的,定然不會讓他出事。長公主才肯配合大夫吃藥。
今日清夜命人去接柳崇傑進宮時,便說是神醫進宮,長公主本要來,柳崇傑想着她個性太過張揚跋扈,若是知道是楚睿卿,不知道又要鬧下什麼事來。故而隻說文暄本就病重,她是病體怕是影響了兒子。長公主待要發作,又不得不顧慮兒子性命,便未說什麼。
明月拭去淚水,低聲問:“天兒妹妹怎麼沒回來?”
李珺珵從袖中拿出一本厚厚的冊子,遞給明月,道:“這是天兒這麼多年在流落途中的記聞,上介紹了各地的山川風物。還有畫的畫,她說你從小身子弱,沒怎麼出去過,可以看看這個解解悶。”
“《天下漫記》,”明月翻開那本書,很厚的一本,開始的字,還有些稚嫩,是明月記憶中,天素小時候的字迹,越往後,字迹越發秀氣清越,氣度潇灑。足迹從杏花春雨江南,到越北,到塞北,到遼東,最後到雨霖嶺。越看視線越模糊。眼淚忍不住落下。明月捧着書道,“我真的很想她。”
“她也是啊。我養傷的時候,日日捧着這本書,一遍遍細看,一遍遍想着她這麼多年,走過那麼多路,真想穿過風沙彌漫的歲月,去抱一抱身影伶仃的她。”
“她什麼時候來長安呢。”明月擡眼看着弟弟。
“此番回來,叔父知西北生亂,料定他們不隻是在長安動手。又擔心我們路上一行人多,太過引人注目被發現,故而沒帶天兒。”
明月沉默許久,摩挲那本書,良久才道:“這本書我看完了再還你。”
“你可以留着,我以後讓她慢慢給我寫。”他語氣甚是清朗,好像回憶中多了她最新的記憶,人生也跟着明朗起來。
明月早發現,李珺珵此番回來,整個人都變得明朗許多,不似以前那般不苟言笑。這才是少年人該有的模樣。
“這可是你說的,以後不興找我要回去。”明月怕李珺珵反悔。
這麼多年,李珺珵還是第一次見明月這般語氣說話,像個孩子。李珺珵有些嫉妒,道:“你小時候身體不好,夜間睡不着,入了冬天兒便來宮裡給你當人形暖爐,你倆在一起的時光比我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更多。”
明月淺淺笑了笑:“誰讓你甩不開思穎呢?”
明月話還沒落音,外頭已有少女在嚷嚷:“我要去見秦王,你們快讓開。”
李珺珵無奈搖頭一歎。
“怕什麼來什麼。”明月打趣他。
“此處是皇子宮殿,她進不來的。”
“門她進不來,你别忘了,她會翻牆。你還是去避一避吧。”
“這裡靠你擋着了,我去給你畫張天兒的畫像作為答謝。”
明月笑着看李珺珵轉過回廊,陽光灑在他身上,靈動而歡悅。
再看外頭院子,柳思穎已翻牆進來。
柳思穎一身紅衣極其鮮豔,臉上胭脂明豔,朱唇榴齒,看得出是特地打扮過的。十五歲的她,體态已十分豐滿。
見明月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柳思穎急跑過來:“明月姐,李珺珵呢?”
“他為了帶神醫回來救你哥,一路奔波了大半個月,傷還沒好,回來就去行宮養傷了。”
“行宮啊,哪個行宮?是骊山,還是南山?還是西華山?”柳思穎邊說着邊朝裡頭瞄。
“你哥在裡頭,大夫正在給他看診。”明月語氣很淡。
柳思穎撇撇嘴,明月身子弱,她可不敢惹,隻道:“好吧,那等他回來了,你一定要告訴他我來看他了。”
明月嗯了一聲,便離去。
内監忙忙地請柳思穎出去,明月無奈一歎。以父皇對李珺珵的寵愛,以後定然将皇位傳給他,以長公主的強勢,她定然要将思穎許配給李珺珵。
天兒如今的身份,以後即便入宮,也是面臨諸多艱難的。
明月撫摸着《天下漫記》幾個古舊的字迹,微微歎息。她抱着書起身,左右随侍要上前伺候,她示意不必,去了李珺珵那裡。
見李珺珵真在案前揮毫潑墨,她走過來細瞧,畫上女子一身月白色的衣衫,站在竹影之下,笑意淡然,容顔若仙。她知道畫的天兒,贊道:“天兒妹妹已出落得如此神仙姿容。我方才還在想,天兒妹妹若是進宮,以後即便留在你身邊,以長公主的性子,少不得把思穎塞過來,天兒又是那般秉性,怕是你以後又得為難。”
“小時候長公主不喜歡藍姨,連帶着也不喜歡母後,後來你和天兒出生,她就把對藍姨母後的不喜歡也加在你們身上。竟讓思穎推你倆下水。若不是天兒身手敏捷躲過,或許就真落水了。後來我們幾個在帳篷裡玩耍,聽見外頭的長公主告訴思穎不趕走天曦,李珺珵就要被人搶走之類的話。那時候,思穎也才不過五歲。”李珺珵收了筆,道:“長公主從小就教她爾虞我詐的那一套,她也深以為然,刁蠻跋扈更甚于長公主。父皇當年沒有強迫楚伯父娶長公主,定然也不會強迫我娶思穎。隻希望思穎早日能覺悟,她喜歡的不是我,而是未來的太子妃和皇後之位。”
明月點頭,道:“你的位置畢竟和叔父的位置不同,你想想父皇,不也娶了那麼多女人。”
“放心,我不會讓自己陷入那種局面。”
明月雖不放心,也幫不上什麼,隻道:“天兒的性子,定然是不願意與人共侍一夫,你……”
“我這一生,也隻會娶她。”不待明月說完,李珺珵已打斷,“我的處境和父皇也不同。”
李珺珵在畫上加了許多細節,畫上人物比方才更具風采。
他又拿扇子扇了扇,待墨汁幹了,将畫裝裱了一番,挂在床頭。
明月坐在一旁看書,不覺間,夜幕已經落下。
好睡了半日的承瑜過來,明月和李珺珵正出來,那廂楚睿卿方将柳文暄的毒排盡,累得不輕。
皇帝那邊晚膳已準備好,喊李珺珵過去答謝大夫。
明月和承瑜沒去,承瑜倒是對看神醫沒什麼興趣,隻是這答謝宴有些特殊,又想着畢竟是救了秦王命的神醫,如今又救了長公主的兒子,父皇重視也正常,未曾多想。
席間,皇帝與清夜在主位,李珺珵在皇帝左側,楚睿卿在皇帝右側,柳文暄、陳儀、程飛也都坐下。
此宴,不分君臣。
“明日,程飛将啟程去西疆。今夜,我們當大醉一場,也為程飛踐行。”皇帝已不稱“朕”。
陳儀道:“程飛沒去西域,是為了等楚賢兄回長安,我們幾個,好多年沒坐在一起喝酒了。”
上回,坐在一起喝酒,還是永甯十三年的冬至,楚睿卿陳儀程飛幾個暗中查案,借着休沐的由頭在城南客棧碰面,以詩酒唱和掩飾行迹,酒罷後各自歸去。随後,便是陳晉栽贓他通敵的事。
那一天的每一個細節,在楚睿卿腦海中回想過無數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