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陳儀也受到牽連發配西疆。
陳儀從袖中拿出一張黑乎乎的紙,遞給楚睿卿道:“這是我當年在燕然勒碑的時候寫的銘文,一直想着等我回長安,你也出來了,要好好和你讨教咱倆誰的才華更勝一籌。畢竟當年你是狀元,我才是個探花,我心裡可一直不服的。”
離初相逢過去二十年,離燕然勒碑過去近十年。
燕然勒碑,是楚睿卿父親的遺願。後來他們相識後,每每高談闊論,便道:“大丈夫當飲馬瀚海,勒碑燕然。”
楚睿卿打開墨紙,是從碑文上拓下來的銘文:
永甯十四年夏六月,□□骠騎将軍陳儀,率十萬王師,征逆讨賊。王師所到,敵皆俯首。西平天山,北擋戎敵,韬略縱橫,所向披靡。劍氣所驅,骁勇三軍;金角鳴處,行陣分明……昔吾受軍法于楚睿卿宗臣,今勒功于燕然山,耀我天威,以正浩然。使天地英雄之氣,彪炳青史,千年萬載,光耀不滅。
楚睿卿看了一遍又一遍,笑道:“你的文采我向來是服的。當年我中狀元,其實還有人情在裡頭的。”
幾人大笑起來。
當年救了皇帝後,楚睿卿在秦嶺一帶又待了五個月,過了秋節,科舉在第二年之春。
他估摸是時候進京了。身上錢糧已足,他将那廟中可用之物悉數送給山下幾個貧困人家,那些人莫不感恩戴德。他又将一些書籍贈送給平日那些好學的孩子,才牽上李飛龍贈的馬,潇灑的離開了這個呆了一年多的地方。
騎着汗血寶馬,一路優哉遊哉,五日便到了京城。
長安的繁華遠比楚睿卿想象的要熱鬧。朱雀街綿延十裡,東市西市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嘈雜聲、叫賣聲、嬉鬧聲此起彼伏。
在山中住了一年多的楚睿卿,多少覺得京城有些嘈雜。一日的遊蕩,楚睿卿在城南租了間幽僻的地方住下。
大多數進京士子都來自江南,江南是富饒之地,出來的士子在長安結成群派,有的是讨論學術,有的則是組隊加強自己的勢力。
楚睿卿從雲貴地區過來,一路看慣世情,不管閑事,偶爾逛街,感受寥落後的繁華。
年關将至,過完年科舉就算是真的來了。長安的冬天寒氣逼人,有些寒門出身的學子遠道而來,盤纏告罄,此時甚是落魄。有些學子太過文弱,長途跋涉來到京城還水土不服。各種心酸,不一而足。
楚睿卿是個大夫,又是考生,知道這些人等幾年不易,便免費給大家看病問診。其中一個來自滁州的少年,才十七歲,染了痢疾,上吐下瀉幾日不見好,楚睿卿守着照顧了十來天,少年全然恢複。
那少年感恩不盡,拿出三百兩銀子答謝楚睿卿,楚睿卿堅辭不受。多日的談論詩書,兩人意氣相投,扶手結為兄弟。那個少年,便是陳儀。
這日楚睿卿方從陳儀處看診回來,見一白面書生在街上賣對子。楚睿卿遇見過他好幾回,這書生來自江南,但因出身微寒,傲骨耿直,不願與那些朋黨之輩谄媚逢迎,便遭受有許多人排擠。
楚睿卿與書生點頭緻意,便去置辦年貨。他出來三年,三次年節,一次是在茅棚,一次是在寺廟,眼下是在京城。
逛了一圈回來,楚睿卿買了些東西,路過攤子時,正見幾個公子哥在白面書生書攤前大打出手,将書生的對聯撕掉,搗毀他的書攤,罵咧咧準備離去。
楚睿卿剛入京時在客棧見那書生抨擊時弊,一番議論頗為精道,當時心生欽佩,隻因素不相識,貿然議論又覺不妥,便離去。後來他給陳儀看病,每天都見他在街上買字畫,那字風流潇灑,他心頭更為佩服。經常路過,久而久之也算點頭之交。
見書攤被搗毀,楚睿卿走近問了圍觀之人,方知兩位公子同時看中了書生寫的一副對聯,兩不相讓,又相互攻擊,又拿彼此家醜說事。一時言語不合,竟打了起來。
圍觀之人都議論這書生倒大黴,說那兩個纨绔是在哪裡遇見,哪裡就要遭殃,可憐書生的這些對聯。
眼看兩纨绔準備一走了事,楚睿卿上前攔道:“你們把别人的對聯撕了還未賠償!”
兩個纨绔這下兄弟阋牆起來,使個眼色,将楚睿卿猛一推,喝道:“你這窮小子是哪裡來的,居然敢管到爺的頭上來。你不去打聽打聽,今天爺是高興撕他的對子,撕了也就算了。你小子還惹爺不高興,爺就讓你見識見識爺的厲害。”
兩個人拳頭一齊打向楚睿卿,楚睿卿毫不懼怕,雙手一握,兩個拳頭都被他緊緊攢住。兩人又齊踢腳,楚睿卿一跳,兩人踢到對方身上。
周圍的人都笑起來。
這兩個纨绔更發狠,結果楚睿卿三兩下就讓他們倒在地上。
楚睿卿對那書生道:“兄台快回去吧,這裡不是久留之地。”
書生有些慚愧道:“兄台何必為在下得罪這些京城惡霸呢,他們出了氣自己就會走的,現在恐怕不妙。”
楚睿卿笑道:“這樣的惡棍就應該治治,今天我就替百姓教訓他們。”
書生搖頭:“他們可不是你治治就算了的。”
不過片刻,一群官府的人來圍住了楚睿卿,原來那兩個纨绔是什麼陳大将軍的侄子,勢力頗為強大,京城的那些官也是見眼行事的人,知道大将軍家的侄子被打,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谄媚的機會。
官府的人不由分說便把楚睿卿圍起來,那書生要為楚睿卿開脫,被左右人推搡開來。
楚睿卿買的東西被打散了一地,随後他被官府押走。
真稀裡糊塗地就坐到牢裡,楚睿卿氣憤之時也無可奈何。
不刻有人來提審楚睿卿,到了堂上,一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坐在一旁,那衙役便讨好似的故意用力推搡着楚睿卿。
那書生也在堂外看着,手裡提着楚睿卿買的年貨。見楚睿卿被推搡,眼看一頓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頗有些替楚睿卿着急。
衙役推搡之際,楚睿卿懷中的玉掉落,衙役忙撿起交給堂官,哪知堂官一看,玉佩上篆刻“天下”二字,吓得一驚,又小心謹慎把玉遞給一旁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一看,示意左右,松開楚睿卿。
楚睿卿拍了拍被抓皺的衣衫,不明白這幾個态度為何如此轉變,莫非是因為那塊玉?
中年男人厲聲道:“這玉是你從哪裡偷來的?”
真是因為那塊玉,楚睿卿鄙笑道:“大人不問青紅皂白就說在下偷的玉,想必這是誰的玉大人再清楚不過。”
這句話還真把中年男人嗆住。
楚睿卿心裡也沒底,不知道玉佩的主人到底多大來曆,隻是眼前這幾個人,還是挺顧忌玉佩的主人的。他索性狐假虎威,就是想吓吓那些仗勢欺人的大官。
見中年男人緊咬壓槽,想要發作,又忍了下去。楚睿卿道:“既然你們認識這玉,在下也不必多道什麼。如果實在不相信在下的話,不妨先去問問玉的主人,看在下到底是不是偷的。”
堂上幾人面面相觑,看眼前年輕人這氣勢,定然是和玉的主人交情不淺,隻得先宣布放人。
中年人揮手,狠狠瞪了一眼楚睿卿,負手離開。
後來他們才知道,這中年人是當時煊赫至極的陳晉。那堂官,是京兆府尹趙之謙。
楚睿卿拿着玉潇灑地出了京兆府,出去和書生寒暄。
書生将楚睿卿買的東西遞給他,楚睿卿若無其事。那書生也釋然笑。
楚睿卿道:“咱們去小酌一杯可好。”書生爽快答應。
這時陳儀的随侍過來找楚睿卿,随侍揖手道:“方才在街上聞幾個舉子說公子被官府的人拿了去,幾個舉子過來找我們公子商量救人,幸好公子沒事。我們公子說了,請楚公子過去小聚。”
楚睿卿指着書生正要說還有這個人呢。
不想書生先道:“莫不是兄台也認識陳賢弟?”
楚睿卿一笑,道:“原來你也認識陳賢弟。”
來到陳儀住處,三人相互寒暄,這時楚睿卿才知道那書生叫柳崇傑。彼此問了籍貫及至長安等等艱辛,以及進京所遇之事。楚睿卿才知道來自滁州的陳儀祖籍也是餘杭人,早先在畫攤上見柳崇傑畫的西湖十景圖,一時攀談,推為知交。
眼下三人相熟,甚是投契,叙了半日,從古至今,針砭時弊,慷慨陳詞,仿佛從未如此酣暢淋漓的高談闊論過。
這日起,三人便結下厚誼。
年節過後,科舉之期也來了,會試考完後三天放榜。榜首前三是柳州楚睿卿、杭州柳崇傑、滁州陳儀……
永甯三年三月殿試,皇帝親自宣诏:賜一甲第一名楚睿卿,狀元;一甲第二名柳崇傑,榜眼;一甲第三名陳儀,探花……
直到殿試,楚睿卿才知道,龍紋玉的主人是當今天子。
觥籌交錯,沉醉過後,一半是舊夢,一半是希冀。
李珺珵在席上聽着他們的舊事,舊事中有哀傷,幾個中年人盡量将哀傷掩去。至少,過了二十年,他們還能在一起酌酒高談,何嘗不是幸甚至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