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睿卿騎馬奔馳，想起當年為了查案，來不及去見藍彤最後一面，如今，他不能再錯過天朗。

騎馬飛騰的人幾近瘋狂，和當年在雪中殺了那麼多無辜的羽林衛一樣瘋狂。

當年的那場大雪啊，寒意好像穿過了九年時光，撲滅了眼前炎熱的暑氣，也撲滅了人活着的希望。老天好像看着人陷入無底的泥潭，流下了慈悲的淚水，也不會給一根稻草讓人抓住。

那年，藍彤殒命，楚母去世，楚睿卿早已悲痛欲絕，瘋癫入魔。柳崇傑到處請大夫，才讓楚睿卿從瘋魔中醒過來。

醒來的楚睿卿，好像被抽去了靈魂，成了朽木。他這一生，從壯志淩雲到鲲鵬垂翅，也才隻走了三十年，好像再怎麼也走不下去了。

為父報仇的心願還未實現，最後落得家破人亡。稍稍獲得一絲清明的楚睿卿，猛然往石牢牆壁上撞去，幸好天素和那醫者死死将其纏住。皇帝趕來，說天朗還沒找到，他才意識到自己不能這麼容易就這樣了此殘生。

在無數冰冷的夜晚，楚睿卿都是在傷痛中度過的。分明有雙從地獄伸出來的手要拉着他沉淪魔道，偏偏人間的人要用溫暖挽留他。

皇上帶着幾個秘密高手，在南山腳的密林裡送别楚睿卿，臨别時皇帝的話中還有愧疚：“這大半年以來，朕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沒有及時處理你的案子，以緻釀成今日之局面。如今朕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全你，并答應幫你找到你的小兒子。藍彤葬在後陵西南，離開前你去那裡看看吧，此生，或許再也沒有什麼機會了。”

楚睿卿揖手：“陛下從未負過臣，隻是世事紛雜，這十年，臣得到了太多。如今這局面，已是最好的結局！”

皇上感歎一番，道：“朕曾經以為朕是個明君，眼下明知道忠臣被冤，皇後被害，朕卻無力給你沉冤昭雪。”

才過不惑之年的皇帝涕淚縱橫。當年他在秦嶺深山中被楚睿卿救下，心裡高興朝廷将要多一位棟梁之才。

十年來，他們也做到了君明臣良，也想再開一個太平盛世。到最後，皇帝失去了最愛的皇後，楚睿卿失去摯愛的妻子。

同命相憐的兩個人，如何能不悲呢？

皇帝哽咽道：“皇後遇害的那天，珵兒和曦兒就在皇後的壁櫥中。珵兒将此事告訴清夜，清夜深知若是珵兒和曦兒走露了這個風聲必然會引來殺身之禍。在宮中，憑她一己之力是保護不了這兩個孩子。”

皇上說着便咳嗽起來，又微微搖頭，道：“朕身為一國之君，也保護不了自己心愛的女人。”

楚睿卿在馬上疾馳，當時的意氣風發，到而今髭須滿面，形容枯槁，淚被風垂落。

李珺珵全力追趕，趕了兩個時辰，終于在馳道上見遠處狂奔的人影。

“叔父……”

記憶在時光中被來回撕扯。

身在漩渦之中的人，生怕每一場離别，都是生離死别。

那年的秋月涼涼的，幾個人在樹林中情愁愀然。

楚睿卿向皇上道：“天兒跟我遠遁江湖，以後還能得保全，可是皇貴妃和珵兒他們在宮中，恐怕是危險重重。”

皇上眼中淚光閃爍，表情卻分外堅定：“朕現在已經暗中派了八個高手輪流保護珵兒明月，皇貴妃那邊朕也換了一批精銳的宮娥，她們各個都是高手，眼尖手快，加之皇貴妃經曆了皇後和藍彤之痛，我想她性情已經不會再像以前那個樣子什麼都不管不問。”

……

南風從耳畔呼嘯而過，吹滅九年前的秋月。

三個時辰之前，楚睿卿辭别時，皇上道：“當年楚家的事朕讓柳卿也未繼續追查，他們更不會提及。你且安心地去吧，陳晉之事一畢，朕定會立即給你昭雪。”

皇上神色黯然，始終未從皇後離開的悲傷中走出來。故人與故人相見，最是易牽動前塵往事。

“藍彤遇害，你母親自缢，你早就萬念俱灰，此番為了珵兒再來長安，日日神色郁郁，一大早就去後陵。我們倆都失去最心愛的人，朕是懂你的心情的。卿弟，為了天兒，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楚睿卿目光也變得堅定：“我們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皇上拍拍楚睿卿的肩膀，忍着眼中的酸脹。

那一年，程飛的馬上帶着天素和李珺珵走上前來，楚睿卿和皇上心中一陣酸楚，她們兩個那樣小，卻要承受那麼多東西。兩個本來無拘無束的孩子，天真無邪，不想天翻地覆頃刻之間。李珺珵取下他的玉佩，交予天素。天素也取下她脖子上皇後親手給她戴上的玉墜。

那一年，皇上對楚睿卿說：“若是沒有發生這一切，若是他們平安長大，說不定真的像皇後曾經說的那樣，朕跟你結成親家。”

往事曆曆，李珺珵縱身踏了樹枝超了近路趕上去：“叔父……”

楚睿卿急止了馬蹄，才看見李珺珵腥紅的眼睛。

這世上，還有許多活着的人，也想讓他好好活下去。

“叔父，先跟我回去吧。”李珺珵沒有落淚，經曆過生死的他，早超越了同齡的孩子。“敵在暗，我們在明，如此行事，太過危險。”

楚睿卿向東而望，胸口一悶，一口黑血吐出來。

“叔父，你中毒了。”李珺珵忙飛身下來接住從馬上歪下來的楚睿卿。

楚睿卿才想起那日和少年交手時，吸入了白袍人撒的毒粉，不知不覺，毒已深入。嗆血過後，楚睿卿已沉沉昏迷過去。

李珺珵撐着楚睿卿上馬，帶着他回長安。

楚睿卿昏迷了三日，醒來時嗓子嘶啞，渾身無力。幸好他自己是大夫。調理了大半個月，體内的毒素才排盡。

六月天氣，李珺珵衣不解帶照顧楚睿卿，人清瘦了一大圈。

明月端了兩碗蓮子羹進來，遞給二人。她道：“今日是天兒的生辰，她最愛吃這個，做給你們吃，權當為他慶生了。”

“這麼快已到六月十八了？”楚睿卿近來神思昏沉，那毒已經深入他體内，加之那日狂奔，激發了毒性，怕又是一大隐患。

李珺珵道：“叔父，若真是天朗，已經涉及了長安的紛争，定然還會回來的。”

“我也知道希望渺茫，也知道追過去毫無結果，卻不想放棄。”

李珺珵并未告訴楚睿卿西北的最新戰況，陳晉部下已經從天山打到高昌來了，程飛帶去的糧草半路被截。

楚睿卿道：“珵兒，我還是先決定回一趟雨霖嶺，先把天兒接來長安。”

“叔父再休養幾日吧，過了三伏天，再南下。這般天氣，對你的身體也不好。”

楚睿卿點頭稱是。

六月底，落了幾場薄雨，楚睿卿方決定先回雨霖嶺。

以天兒的身手，在宮裡也能保護明月。楚睿卿這樣想着，等安頓了天兒，他再去找天朗。

皇帝與陳儀設宴餞别，李珺珵作陪。醉笑陪君三萬場，不必訴離殇。

此宴，誰也再沒有提往事。隻聊了些兒女的事。

陳儀說：“我兒子敬之，最是喜歡秦王殿下，可惜武功跟我差不多，還不如喬太傅的孫子。”

陳儀是永甯三年科舉年紀最小的一個，卻是最早得子的一個。

那年楚睿卿中狀元後，便去烏雲頂接下來藍彤。

因藍彤幾個在山中住了近十年，身體異于常人。楚睿卿一直用藥給他們調理，後才恢複如常人。

舊事到嘴邊，還是不提。皇上道：“卓然那孩子，卻是在長安青年一輩中難得的翹楚。再一個就是程飛的兒子子弢了。”

陳儀揖手道：“陛下可不能怪臣，臣本就是個文生，當初還是送到程飛府上讓敬之跟着學武，才學了一些，到底跟我一樣，是個不通武的。”

楚睿卿笑道：“陳賢弟這話就謙虛了，班超投筆也不曾勒碑嫣然，這麼多年，也隻有你陳儀為天下士子所追慕。”

幾個人聊了很多，終究不提往事。

七月初二四更天，李珺珵陳儀送了楚睿卿出城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