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尚書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深知此去,怕是再無返回之機。又看向沈相,希望沈相能說一兩句。沈相隻是沉默。
下朝後,那幾個被點名的聚集在相府,哀嚎連天。
沈堅氣不打一處來,道:“我就說你們之前操之過急,就真以為皇帝什麼都不知道?還有那個江皓辰,之前為什麼沒除掉他?”
衆人見沈相連慣來的斯文也不顧了,隻道:“還請相國指條生路。”
“當年你們聯合李承珉毒死皇後的時候,你們就該想過自己的退路。本相可是把話說在前頭,皇後之死,本相從未插手過。眼下,你們想自保,怎麼不想想皇帝當年痛不欲生呢?”沈堅奚落。
衆人皆沉默。
皇帝手裡難道就沒有把柄,有的,隻不過皇帝顧全朝局,一直沒有動手罷了,眼下衆人要殺皇帝的兒子,甚至要推翻皇位,皇帝還跟他們講什麼情面呢?
其實,當今天子,已算得仁慈。他們作為臣子的,當年多少受陳晉的脅迫,隻因陳晉手段狠辣,不得不屈從。而今呢?好像殺人殺到麻木,誰死了都無所謂。隻是他們也才意識到,誰當了皇帝,他們終究是臣子,且位置如何還能高過現在呢。
接下來幾日都是議秦王西征之事。
各部尚書随駕也都定了。他們都經曆過永平年間的動亂,其實是有經驗的。
下朝時,郭辭走在江皓辰前邊,作為江皓辰的上司,被下屬推出去引頸就戮,他恨不得立刻殺掉江皓辰。
江皓辰始終在其後五步遠的距離,郭辭停下來看着江皓辰道:“如今這般情形,你可滿意了?”
“下官倒是真希望大人能立軍功回來,且幾位大人到底和陳晉是故舊,此番權當去為他送行,也送别那些沾滿血腥的過去,好好做個為民請命的父母官,與陛下共建我朝之盛世。”江皓辰聲音清亮,帶着一股不怕邪的浩然正氣。
郭辭道:“你就這般斷定秦王能拿下陳晉。”
“若無小人作亂,秦王殿下此行必定大捷。”江皓辰目光堅定,又向郭辭道:“大人此行隻管好好輔佐殿下,屆時分功,立碑廟堂,也算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江皓辰說話慣會殺人誅心,郭辭被他這股氣勢所震懾,明明自己才是禦史台的首座,眼下倒像個跟班。郭辭道:“怕是你此番就沒想着本官回來吧,好自己坐上禦史台的首座。”
江皓辰輕笑一聲:“我登科那年,陛下便辭我四品之職,我亦未受,何況現在。大人,不是所有人機關算盡都是為了那點名利,即便是,那我的名利也是為國為民為天下,大人難道不是嗎?我翻閱大人當年科考的卷宗,亦是慷慨陳詞,大人難道忘了?如果大人忘了,不如下官背給大人聽聽……”
“夠了……你此番言論,已有僭越之罪。”郭辭面色恨恨。
江皓辰忙揖手,道:“退一萬步講,此番幾位尚書随秦王駕,無非是要保秦王無恙。若是秦王能回來,諸位大人自然無事。若是秦王有意外,陛下怕是最後的姑息也不會有了。下官其實在幫大人。陛下心性如何,諸位大人比下官清楚得多。春獵情形如何,諸位大人更是了然。此番若是諸方和氣,齊心拿下陳晉,除了陛下的心病。陛下定會讓諸位大人将功折罪。屆時陳晉即便敢指認諸位大人,下官也會定他故意攀咬之罪。這先前的恩恩怨怨,就算一筆揭過,陛下不會追究,也無人再會追責。”
“你所言是真的嗎?”年近六十的郭辭不大信。
“其實我前幾日已經将諸位大人牽扯進春獵之事上書給陛下。大人,您難道就真以為,陛下什麼都不知道?陛下曆數了諸位大人曾經的功績。永安十五年,楚地暴亂,那時還是兵部一個書記的郭偉不顧暴動百姓刀斧加身,親自寫血書,保證向朝廷谏言減少賦稅。永安十七年,尚是巡查禦史的大人,面對江南貪墨案,絲毫不懼當地官商勾結,為了躲避追殺,在水中躲避一夜,隻靠一根竹竿呼吸,最終得以把當地府尹貪墨的罪證送回長安。永甯二十一年,倭寇侵擾琉球,刑部尚書吳文遠那時還在工部,主理工事修建和攻敵器械,面臨敵寇來擾,以命護橋被俘,在敵陣中受三月折磨,也不肯透露火藥軍械制作之法。救回來時,雙腳被敵人鐵鈎刺穿,直到後來楚大人入朝,才徹底醫好他的足疾……”
郭辭喉結處微顫,嘴唇也在顫抖,他道:“這些是陛下對你說的麼。”
“是的,陛下說,他也給你們加官進爵,你們也都高官厚祿,他不知道為什麼最後卑躬折節,成了眼下這般模樣。陛下還在自責,說可能是自己這個皇帝當得不好吧……”江皓辰也紅了眼睛。
郭辭揖手,道:“此番我必定全力保秦王殿下西征。”
江皓辰也揖手。
遠處有人看見郭辭對自己的下屬揖手,相互使了個顔色,跟上郭辭那頭。
隻見郭辭淚流滿面,刑部的曹子俊道:“好了,他江皓辰憑三寸不爛之舌,又說服一個去送死。”
衆人以為自己被江皓辰送上死路,但都是忘了,他們這幾個都經曆過永安年的暴亂,其實都有實戰經驗的。
其他的人自然不會去找江皓辰這個刺頭子讨沒趣,郭辭倒是真的一心在準備西征的事。
秦王西征之期定在八月初六。李珺珵希望,楚叔父和天兒能趕回長安。
隻是,到了七月二十,他收到一封飛書:先去餘杭,再回長安。
是楚叔父的字迹。
他心頭忽然轉沉,八月初六,他們是趕不回長安的。
此一行,又不知何日再見了。
最後一點暑氣被一場場秋雨撲滅,雨霖嶺的天素方收到飛書,父親已在回雨霖嶺的路上。
馬蹄揚起塵泥,行了大半個月,楚睿卿始終都沒能甩開那批跟蹤的殺手。他已經和他們交手幾回了。那些人兵器上都塗了劇毒,幸而他醫術好,才能将毒控制住。
楚睿卿不能讓這些人發現自己的行蹤,繞小道進入了深山。
倏然之間,又一幫殺手殺出,灰色的粉末撒來,楚睿卿迅速一避,他飛身離開馬匹。殺手放箭,射死馬匹。
楚睿卿馭輕功飛離。入了深山,他頭腦昏沉,又中毒了。他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中毒。
反反複複的中毒,讓他的身體再不似先前。他吃了一粒護心丹。待氣血恢複平靜在起身。
去路遙遙,楚睿卿一直到秦嶺之南才甩開那些殺手。
這一路的奔波,也讓他身心疲憊,幸好順利回到雨霖嶺,到雨霖嶺時,已是七月末。
天素見樹林中踉跄的人影,飛身過去,是精疲力盡的父親。楚睿卿見到天心,精神已全然支撐不住。
“爹……”
天素心頭猛然一恸,扶着楚睿卿回了小屋,把了脈,是中毒症狀,且毒素已深入骨髓了。她給父親喂了丹藥穩住心脈,又行了針,楚睿卿才微微醒過來。
天素眼睛猩紅,看着脆弱不堪的父親,手在打顫。上一次這麼心慌,還是遇到奄奄一息的李珺珵。那是尚且還有父親作後盾,眼下,她身體的勇氣好像要被抽幹了,四肢冰涼。
楚睿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聲音嘶啞道:“天兒,不要難過,爹可能陪伴不了你們多久,以後的路還很長,你們要好好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知道麼?”
“爹,您是大夫,肯定有辦法的。”天素竭力忍住悲傷,讓自己保持鎮定,道:“爹,有我們在,您不會有事的,我和小雨的醫術已經很厲害呢。爹,您這是累到了,您好好休息就沒事了。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們,我可以去采藥,我們繼續行醫,我們可以照顧您。”
小雨也害怕,撲在楚睿卿身上,緊緊拽着他的袖子,似是怕一松手,人就要飛走:“爹,您沒事的,以後天素姐姐去采藥,我就拿到集市上去賣。我們長大了,是我們照顧您的時候了。您安心休養,不用操心其他的事。”
楚睿卿知道自己的狀況,卻無能為力,隻道:“你們兩個女兒家,我怎麼能放心呢,江湖人心險惡的,太多事都不是你們能左右的。”
“爹我去熬藥。”小雨擦着眼淚跑開。
楚睿卿看着天兒,握着她的手,低聲道:“快去長安。”
他從懷中拿出那枚玉佩,是永甯二年的春天,他在秦嶺山中遇見陛下時,陛下所留。上篆刻着“天下”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