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在殿試之後，他知此玉貴重，拟将玉佩還給陛下。

那時候的陛下精神矍铄，目光朗朗，對他說：“此玉佩是高祖皇帝征天下時所刻。本是留給曆代帝王的印信，希望子子孫孫時刻銘記。在帝王之位，不是為了極權，而要想心懷天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是每一個有志匡扶天下志士的天下。楚卿，你我兄弟相稱，你的高行遠志，委實令我敬佩。朕将這玉佩贈送與你，希望你也能記住入此途的初心，與朕共辟一個盛世天下……”

這一生，如爛漫焰火，開時絢爛，倏然湮滅。

楚睿卿眼神寂寞，他終究是壯志未酬。

天素握着那塊玉，哽咽着，顫抖着，手腳冰涼，想要用力抓住什麼，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仿佛隻能握着父親的手，才能感受到自己活着的溫度。

“你的名字當初中帶着‘天’這個字，便是因這塊玉佩。你終究還是要回到珵兒身邊的，這個天下，就交給你們了。”

她知道，天曦這個名字，取自李珺珵的“珵”，希望他們能像太陽，照徹世間的黑暗。

“爹，我們定然可以的，您也可以的。”天素哭到眼淚模糊，聲音嘶啞。她向來覺得自己心淡如水，而今才知，她做不到世事風煙過于眼而心不動。

“天兒，你武功高輕功也好，我本來不擔心，隻是，眼下爹中毒。回來路上這麼多天，我也未配出解藥。”楚睿卿神情略微哀傷，他想起自己的曾經，想起和藍彤的初遇，那一年，那一天的陽光和風景，都是那樣美好。

若是當初沒有那麼多淩雲志向，沒有離開雨霖嶺，此時是否會不同？

好像都不重要了。畢竟，這世上沒了藍彤，他的生命已經死了一半。

天素竭力讓自己冷靜，喉間嗚咽道：“爹，我有辦法的，您不用擔心，我的醫術很好，一定能給您配出解藥。”

楚睿卿氣息微弱：“也許真正的困難還未曾到來，如果有天我真的不能繼續陪你們了，你們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己。”

天素給他行針，一針針出來的都是黑色的血。

她讓小雨去燒水，去熬藥。自己繼續給父親行針。

楚睿卿沒有阻止天素，他已經沒多少力氣了，隻得忍着體内的劇痛，雲淡風輕地說：“上次珵兒中的毒你也是知道的，我們花了十來天才幫他解了毒，為父現在的這個毒恐怕更加難罕見，況且數天之前為父已經感覺身體不适。那時候幾個殺手正追得緊，我若沒逃脫恐怕現在也不能回到這裡見你們一面。幸好把那些刺客都甩掉，要不然爹甯願死在外面，也不願意讓你們受牽連。”

天素已淚流滿面，抽泣道：“爹，您一定沒事的，再難解的毒，也可以解的。”

“為父知道你醫術已在爹之上，隻是爹這毒已深入骨髓，即便有解藥，恐怕也為時已晚。”楚睿卿始終面帶笑意。

“爹，您不會有事的，有我在您不會有事的。”天素拍了拍他的手，像是在告訴父親，不要怕，我在。

她繼續沿着經脈給他行針。

如何能将毒逼出來呢？天素想盡了父親之前用的所有辦法，會不會有一個更好的辦法，是他沒想到的？

涼風陣陣，樹影森森。肅殺之氣萦繞，絕望之心盤桓。

漸漸，楚睿卿昏睡過去，進入混沌的夢中，夢見與藍彤初見時。她在月下吹笛，然後飄飛入雲端。

迷迷糊糊中他回想自己四十來歲的年紀，無奈命途多舛，又恍恍惚惚看見藍彤的笑靥，他嘴角也浮現淡然的笑意。

飄飛的人影就站在他面前，楚睿卿無力地向着虛幻的人影道：“我終究放心不下天兒，還有未找到的兒子，要不然早下黃泉陪你了。”

天素一連數日不眠不休，配制的解藥依然無任何效果。但她從未放棄，手也不曾停下。唯一休息的功夫是累到睡着。

一旁的小雨看着這般瘋狂的天素，熬了碗參湯遞過去道：“姐姐，你千萬别累壞自己。”

天素拿着碗一飲而盡，又繼續配手中的解藥。

父親中了毒的種類太多，毒性疊加，需要一一解毒。

試了好多次，仍然無進展。

她沒辦法，準備将那毒喝下去，拿自己的身體來試解藥。

幸好小雨看見，過來哭着攔下：“姐姐，你别這樣，爹爹還需要我們照顧呢？姐……”

天素意識有些混蒙，腦仁疼痛，她依舊用力讓自己冷靜，然腦海已經想不動了，她漠然流淚問小雨道：“雨兒，爹爹說我的醫術很好，我們也曾救過人命，怎麼救不了爹爹呢？”

小雨紅腫着眼睛道：“姐，爹爹中毒太深，加之這些年找弟弟到處奔波，身體大不如前。不是你的醫術不好，是毒太罕見。爹爹說過，那毒不是中原的毒。解藥定然也極其罕見。”

天素腦仁抽痛得厲害，她擡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又幹又澀。她雙手捧着臉，用力閉着眼睛，企圖讓自己鎮定下來。

小雨見一向愛幹淨的姐姐衣領袖口都染成黑色，袖子上都是黑色的血迹和藥汁，手也都磨得不成樣子。再這麼下去，姐姐真會累死的。

她忙将安神湯拿過來，天素以為是參湯，累到麻木的她也未嘗出味道，一飲而盡。喝完湯藥，她便沉沉睡過去。

小雨按照先前的藥方給父親熬藥，生怕耽擱了。

楚睿卿用力睜開眼睛，眼中蓄滿淚水，向小雨道：“雨兒，我時日無多，你姐心性遠比我們堅韌。我本不該擔心她，隻是這般性子，事事強忍，最是容易傷身。以後我不在了，你倆相互照顧好。你雖比她小，幼時經曆的事到底比她多，爹爹就把天兒交給你了。”

“爹，我不要你走，您說個藥方，我來試着配藥，我們一定可以治好你的。”小雨哭得不像樣子。

“其實，我早就想離開了，大概是我活着的欲望不強烈，才不見好。雨兒，為父終究有遺憾。你們的弟弟找了這麼多年都沒找到，我下去也無顔見她。”

“爹，您不會有事的，姐姐喝了安神湯，醒來會繼續給您配解藥。”

天素睡了兩個時辰，這是近十日來，她睡得最久的一次。

一醒，又是配藥，一刻也不停。

八月初六這日，天素收到李珺珵的飛書，寫着：吾初六将去西北，汝自珍重。

落款是八月初一。

今天他就要去西北了麼？累得不省人事的她伏在父親身邊道：“爹，他今天就要去西北了。”

楚睿卿眼中有淚光，珵兒估摸一直在等自己帶着天兒回長安吧。珵兒啊，叔父食言了，抱歉啊。

天氣肅殺，草木搖落。雲卷雲舒，人聚人散。好像天意故意弄人，不讓人間有片刻歡愉。

李珺珵終究沒等到楚叔父和天素回長安。他飛身上馬，喬卓然和陳敬之一左一右，幾部尚書神色各異緊跟其後。

承瑜和承瑾靈珠三個從人堆裡擠出來，抱着李珺珵的腿，哭哭啼啼，不想讓他走。

李珺珵從馬上附身下來，摸着弟弟妹妹的發頂，道：“你們幾個要好好練武，等我回來看看你們長進了多少。”

小靈珠連連點頭，道：“哥，我一定好好練武。”

承瑜還是最懂事的一個，他擦了眼淚，向他們三個道：“一路順風。”

喬卓然和陳敬之揖手。

五萬鐵騎腳步铿锵，軍紀嚴明。他此番出征，是代表皇帝。

文武百官都出來送行，場面蔚為壯觀。似乎好多年，都不曾見如此威武雄壯的軍隊了。

老狐狸沈堅撇了撇嘴。

太傅喬延年目光炯炯。

柳崇傑神色略有擔憂，柳文暄目光殷切。他原也說要跟着上戰場的，然先前中毒到底傷了根基，至今未痊愈。況如李珺珵所說，父皇身邊需要人。

秦王李珺珵，八月十五，實歲才滿十五歲。這位從一出身就聚斂了萬千光華于一身的秦王，十五歲，便要西征。

朝廷真的無人可用了麼？倒不至于。隻是他們啊，想逼着秦王去送死。隻是眼前看着這幾位舉止肅然的秦王殿下，他面若冠玉，比皇帝還多了三分俊秀。他文采精華，比江皓辰還多了幾分璀璨。

他身着戰甲，坐在高高的馬上，風吹動他甲胄上的紅纓，竟讓人感覺到一絲莫名的悲壯。

風蕭蕭兮易水寒……若是他回不來，大家或許還是會可惜的。

沈堅甚至想，為何我沒有這樣的兒子。

一歲時認字，覺得原來的名字李承珏不好聽，就選了珵這個字。撇開他是皇帝最寵愛的嫡皇子不說，他身上就真的沒有一絲光亮值得大家仰賴？

幾位從行的皇子分列兩側，百官看看被擡着的李承珉，還有瘦弱的老五老六，尚小的八皇子九皇子，好像沒有一個人能比得過李珺珵。

再看看朝廷最出色的臣子柳崇傑、柳文暄、江皓辰，細對比起來，最好的還是秦王。

秋風飒飒，卷起地上的揚塵。那些風沙滾進人的内心，攪得惆怅千百結。心懷各異的人，看着眼下這般慷慨赴死的悲壯，好像也打算停一停朝堂的内鬥，讓他們真正地去戰一場。

李珺珵眸色如玉，向南而望，他終究沒能等到她。上次分别，是四月十六。

那個夜晚，她靠在他肩頭，告訴他這麼多年，一直都在等他。

他告訴她，此番回長安路途兇險，等長安諸事定了，再回來接她。

那天的月亮真的好圓，好像要故意放出所有的光亮，将他們相依的身影镌刻進月色。然後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甚至他總在想，若是當初帶着天素一起回長安了，情況是否會不同？

現實好像不容他假設，畢竟歸途那般兇險，哪怕在劫後餘生裡雲淡風輕地回味，他也是不希望她經曆那般危險。

人間事總是如此，總是錯過。隻是這一次，何日再見呢？天地空闊，盡處有他思念的人。

等西北戰事定了，他一定去接她。

他握了握胸前挂着的玉珏，那是天素出身時便戴在身上的。後來他們分别，互換了出生佩戴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