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陪在他身邊的，在他無助時給予他希望，在他無力時給予他力量。

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此去是千裡萬裡，再無法言說歸期。夢中之人，願安好，願安好。

李珺珵馳馬向西，再未回頭。

五萬餘人鐵甲威武，向西而去，浩浩蕩蕩。

碧雲天，黃葉地。江山風雨，從不管人間悲歡離合。

雨霖嶺漫山遍野紅紅黃黃的樹葉交疊，誰也無心再看這萬裡河山千崖秋色。

楚睿卿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天素一直在配解藥，面容已憔悴得不像樣子。

小雨怕天素支撐不住，讓她去和父親說說話。天素才離開藥房來到父親身邊。楚睿卿無力地握着天素的手，聲音低微：“我又見到你母親了，你母親，還是和年輕的時候一樣，隻有我老了。”

楚睿卿擡起手，向空虛握。有人影緩緩走來，向他伸出手。

他笑了笑，藍彤來接她了。

深秋，黃葉紛紛凋落，和那年楚睿卿遇見藍彤的那個季節是一樣的。這一日，剛好，也是八月十七。是他和藍彤初見的日子，他的藍彤真的來接他了。

楚睿卿安然閉上了眼睛，伸出的手驟然垂落。

星辰如昨。

天素站在秋風之中，風掠過她的衣袂，掠過她心尖。她的靈魂好像離開的身體，跟着天涯的影子，一起飛走了。

她已全然麻木，連哭都沒有哭，将父親遺體火化，裝入白瓷罐中，送上了烏雲頂。

她神色很平靜，平靜得好像再也不會有七情六欲。

一旁的小雨看着有些擔憂，扶着她，怕她昏倒。這麼多天她不眠不休，隻因父親支撐着。如今父親不在，她再如何撐住呢。

天素擡頭望着遠方，有靈魂從頭頂飛過，遠處有狼嚎之聲，是不是它們也看到了父親母親的靈魂？

她踉跄了一下，小雨忙扶住。她隻是淡淡一笑，“我沒事”，依舊看着遠山煙霭。

茫茫人間，何處是歸？她的生命就像挂在樹上的秋葉，随便一吹，便要凋零。

五歲時，母親被人毒害；十五歲，父親又遭毒手。這些場景，這些記憶在她的腦海中反反複複。到底是誰改變的命運呢？

老天太欺負人！

她拍了拍小雨的手，示意小雨松開。

小雨一松手，她一縱身往山上飛去。

“姐……”小雨跟着追趕過去，一旁的旺财也跟着追過去……

追到山頂，什麼也看不見。

“姐……”小雨坐在石頭上大哭，“姐，你不要這樣，我在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我隻有你，姐……”

她抱着膝蓋，蜷縮着，嗚嗚咽咽哭到三更。天素依舊沒回來。

小狼守在她身邊，醒來時才發現自己枕着小狼睡了一晚。

小狼很有靈性，抽着鼻子蹭了蹭她。

舉目茫然，她已餓得渾身無力，又擔心姐姐回了小屋，趕忙下了山。

小屋中空無一人，一隻白鴿飛來，渾身是血。小雨伸手接住飛鴿，見鴿子腳上有竹筒，她擦了眼淚，向鴿子道：“你是不是飛錯地方了？”

鴿子咕咕着，沒有回答她。她道：“你是要我給你送信麼？”

鴿子身上的血滴下來，黑色的。小雨雙手捧着鴿子，給它止血，鴿子也中毒了？會不會跟爹爹有關？她心一驚，忙取下信打開看，是弟弟的消息。

她忙提着早餐，拿着信往山上找去，大喊：“姐，你在哪裡啊？姐，找到弟弟了……”

山中有鳥鳴、蟲聲、獸吼，以及她的回音。

天素一個人在烏雲頂枯坐了三天。想着一幕幕往事，想着随父親走南闖北的日子。以後的人生，她再也沒有父親了。那些慈祥的笑容，永遠隻能出現在回憶裡了。

天際，雲展羽翼，好像是父親和母親牽在一起的手，向她揮手告别。她起身一躍，向天際的浮雲飛去，想要留住他們。等她靠近了，那雲卻已散盡。

她頹然墜落，那些雲變了形狀，最後被風吹散，一絲也不剩下。

他們真的走了。

“爹……娘……”她對着天地呐喊。

天地隻有回音，隻有風聲和蟬鳴聲，天地終究沉默。

“爹……娘……”她四處尋覓，等一個回答。

山下的小雨瘋了一般在滿山尋找。聽到山中的聲音，小狼旺财帶着她往山頂跑去。

終于看見從天而降的天素，小雨大喊：“姐姐，你不要吓我……我已經沒有了爹爹，不能再沒有你。”

天素終于忍不住哽咽起來，抱着跑過來的小雨，抽泣道：“我再也沒有爹爹了。雨兒，我再也沒有父親了……”

小雨曾經被遺棄過，她好不容易得到的父愛，也沒有了。天素也隻比她大半歲，經曆不比她好。她平時稀裡糊塗，眼下倒輕輕拍着天素的背，讓她哭。

天素猛然嗆出一口鮮血，整個人昏迷過去，小雨背着她從山頂下來。

她這一昏迷，便是十日。

幸好隻是累到，小雨一遍遍給她喂參湯，一遍遍給她擦拭身上的虛汗，給她換衣衫。她時而夢魇，時而夢呓。小雨在腳踏闆邊守着，寸步不離。

天素已徹底清醒過來，神色依舊哀傷。

小雨見她清醒，忙拿出先前收到的飛書，道：“姐姐，先前收到一封飛書，不知從哪裡寄來的。”

天素打開看，上寫着：天朗在餘杭傅家坡桂花巷。

是李珺珵的筆記，落款在八月初五。

眼下已是八月晦，她問小雨：“送信的鴿子呢？”

“收到的時候那鴿子受了重傷，我沒救活它，已經埋了。”小雨十分慚愧，醫術不精耽擱了正事。“那鴿子好像中了毒，身上也是黑色的血。”

中毒？天素細看那筆迹，心頭猶豫，這字迹，确實和李珺珵的一模一樣。若是有人仿冒的，又如何呢？

父親是中毒而死，可見有人一直在追殺父親，或許會追查到這裡來，這裡已經不大安全。隻是，若要離開，便會與李珺珵失去聯系。

那麼，等在餘杭傅家坡桂花巷的，又是何人？

天素似比先前更冷靜果斷，道：“準備收拾東西，我們去餘杭。”

“姐，都不知道這信是誰寄來的呢？爹爹是被江湖勢力追殺而中毒，若是我們中了别人的計該如何？”小雨生怕天素病糊塗了。

“說明我們行蹤快暴露了。”天素神色露着哀傷，語氣卻是淡然的。

她終究是楚睿卿的女兒。

小雨看到姐姐如此冷靜，放心了許多。

離開小屋時，天素準備一把茅屋火燒了，但她沒有，隻将重要的東西送上了烏雲頂。若真有人來，任誰去翻看，也瞧不出什麼端倪。

小雨隻知道她将父親的遺物藏了起來，并不知道烏雲頂上還有個小屋。

收拾得差不多，天素背着行囊，裡頭隻有一件換洗的衣衫，一把傘，和一些銀錢。她其實想即刻去西北找李珺珵，又想起父親始終沒見到弟弟，還是先去餘杭吧，那是父親的遺願。不管是誰設下的局，這麼多年，總算有了消息。

她手中握着那塊镌刻着“天下”的玉佩，心默念：李珺珵，等我。

向北而望，那裡有一個人，不知他此時是否安好。

李珺珵，你一定要好好的啊！等我回來。

她又握了握胸前挂着的玉墜。那是李珺珵的皇子印信，八年前給她的。他一直是陪着她的，無數次給黑暗中的她以光明，給寒冷中的她以溫暖。

隻要人活着，總有相見之機。

等我去了餘杭，再去西北找你。

小雨最終也送走了狗裡狗氣的小狼旺财，她抽抽搭搭哭了半日，小狼也通人性，皺着鼻子低吼，一步一回頭，最終還是走向了廣袤的山林。

這裡，再也不知何時能回來。

秋風快要吹盡，山間黃黃紅紅的葉子，相互摩挲，似乎也是在送别。送别了那年的相逢，送别了故人俪影，送别了春天的期待，也送别了少女的情懷。

這世上，再也沒有楚天曦了，她腳步堅定，向東而去，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