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弢笑了一笑,道:“咱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若是在長安的時候,他定然要說“士可殺不可辱”。
此一時彼一時。
程子弢又說,他們之所以沒拿自己在西域誘敵,是因為知道他父親是個以大局為重的人,不會為了救他而放棄城中百姓。
他說這句的時候,眼中似乎有淚光。
揚了揚下颌,他又笑道:“但是他還是派陳敬之率領了兩千人的隊伍北上,邊打聽敵人的情況,邊打聽我的下落。”
李珺珵很想問,程飛将軍為了疆土而放棄兒子的性命,他會恨嗎?
答案是不會,程子弢笑了笑:“那麼多将士戰死沙場,我因為是上将軍之子,有利用的價值,所以才活了下來,這是我的幸運。”
程子弢說了許久,從方方面面為他陳述了一個實事,逃脫幾乎是不可能的。
程子弢道:“殿下,現在最可怕的事,是無人知道我們在北庭。”
北庭去長安五千裡,去伊甯城二千裡,去瀚海三千裡。
千裡冰封,萬裡雪原,雪到翌年四月才會逐漸融化,八九月又開始下雪。
北庭不似伊甯,伊甯是東西商道,尚且有人往來。北庭則完全是遊牧族逐水草而居的部落,不毛之地,盡皆蠻荒。
李珺珵道:“你身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我剛被俘虜的時候被打傷的,一直沒好。”程子弢語氣依舊是輕松的。
他們如今是階下囚,陳晉的人能保證他不死便是好的。好在,程子弢的精神極好。這是不幸中的萬幸,至少人還活着。
程子弢忽然問了一句,道:“你說咱們還能活着回長安麼?”
李珺珵想回答他能,最後卻沒作聲。
正如他們所知,北庭離各個軍事要塞都極其遠,除非蠻族入侵,才會動兵驅逐。然中原除了獵戶,基本無人到此。
獵戶更是對軍方敬而遠之。
北庭屬于西北,是陳晉的勢力範圍。是以,陳晉可以悄無聲息地将李珺珵帶到這裡。李珺珵心想,他這裡應該也是有重兵把守的。
陳晉手中三十萬大軍,是實實在在的三十萬,且他們長年在西北,各個骁勇善戰。此番伊甯城之敗,未必不是陳晉故意為之。陳晉想那他去當人質,去長安。
意識到這一點,李珺珵才道:“會回去的。”
陳晉叛亂,不管是逼迫皇帝禦駕親征,還是其他的,他都會擄走最高将領,然後自取長安。
不出李珺珵所料,陳晉開始在挪動部隊。翌日他們便拔營,李珺珵和程子弢被關在巨大的囚車裡頭,依舊是挂着,手腳無法動彈。
有行軍的隊伍,有馬蹄聲,隻是這次,他們每次被放出去時,頭上都蒙着黑布。
他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情況,遑論逃走。
陳晉不愧是老狐狸。這一路冰天雪地,二人連記号都無法留下。
“殿下,你說我們現在是去哪裡呀?”
“南下吧。”
“你怎麼确定是南下,不是北上?”
“囚車上的風力,與馬車行駛的方向是相反的。”
程子弢恍然大悟。
知道南下對李珺珵絲毫無幫助,馬車行進得極慢。大緻可以猜測,陳晉行軍是極其隐秘的。
陳晉在伊甯城故意敗退,現在敢押着他回長安,定然是有萬無一失的準備的。
北境浩瀚,荒漠莽莽,與陳敬之相遇的機會更是微乎其微。
程子弢道:“我基本放棄了等敬之這家夥來救我了,他的武功還不如我。”
陳敬之是跟着程飛學的武,然終究是文士家裡出來的孩子,秀氣有餘武力不足。用程子弢以前的話說,就是個繡花枕頭。
程子弢感歎道:“敬之這家夥平日裡感覺文文弱弱的,常和文暄往來,如今卻領兵北上,這家夥着實讓我刮目相看了。”
“你怕是忘了陳儀将軍也是文士出身,卻是我朝第一個勒碑燕然的将領。他們這一族雖是文士出身,骨子裡卻有十足的英雄氣,沒準這次咱們能不能逃脫,還真得看敬之了。”李珺珵語氣倒是平靜,這麼幾日,他聲音逐漸恢複。
程子弢聽着秦王沉着的聲音,心頭踏實了許多,他道:“陳晉這個人似乎和陳儀将軍家有什麼淵源。”
李珺珵倒是并未聽任何人說過。
程子弢繼續道:“我也是偷偷聽到的,說陳晉之是滁州一個陳姓書生,流落中被一個女子所救。後來男子說回家,就再也沒回來過。女子生下陳晉,就投水而死了。你想想,滁州陳氏,不就是陳儀将軍的家族麼?”
“滁州那麼大,陳姓又分布極廣,未必有淵源。”李珺珵覺得這是無稽之談。
程子弢覺得沒趣,本來就是找些樂子跟秦王殿下解解悶,這下可好,秦王殿下三句話便把話頭給結住了。黑暗中看不清秦王的臉,出去的時候又是被蒙着頭。
他隻得問:“殿下,您臉上的傷好些了麼?”
心太沉,李珺珵似乎早就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他醒來這麼多時日,一直在想,陳晉若果說的是真的,楚叔父去世,天素這幾個月又是怎麼過來的?
若是楚叔父去世,天素會不會恨他?
北風呼嘯,一陣陣寒意從囚車四下的縫隙裡吹過來。
程子弢嘶了好一會兒,太冷了。
“今日,是除夕。”李珺珵忽然道。
程子弢才啊了一聲,良久無言。他忽然想起在伊甯城的父親,想起在長安的母親。心頭悶悶的。
餘杭的天素和小雨,也都搬來驿館住了,照顧江皓辰。
江皓辰渾身經脈都被封住,天素說這樣他的身體進入一種類似動物冬眠的狀态,毒症果然沒有擴散。剩下就是不停的配藥了。
錢僑請來的六大神醫,還是幫到一些忙的,給她提供各類藥材配方,也幫她配各種藥方,奇方偏方,都一一配出來給她解毒。
小雨在旁當學徒,一邊記錄幾個老頭說的偏方,還要伺候七個老家夥。幸而她廚藝很好,幾個老頭過得滋滋潤潤的,也就沒說什麼。
杭州城的案子天素在暗中查訪,那些人似乎稍微消停了一些。她太忙,分身無暇,江峰和江岚兩個倒是輪流各處奔走,江岚去了一趟傅家坡桂花巷,什麼也沒發現。
除夕這夜,驿館到處挂着紅紅的燈籠。
小雨做了很大一桌年夜飯,忙了一天,晚上累得實在撐不住,睡着了。端給天素的年夜飯,她沒怎麼吃。
父親不在了,她還是守了一宿的歲,希望弟弟和遠處的人平安。
大寒之後,西海西部的西戎軍再度進犯,趙安來帶着一萬人馬,追趕了西戎部五百餘裡,兵臨西戎王庭,西戎王親自出來求和,向東而跪,對□□俯首稱臣。西戎國王告訴趙安來,陳晉真正的據點在北庭,并不是伊甯城。伊甯城的黑甲軍隻是他手下的普通軍隊,他有一支十萬人的金甲軍,所向披靡,西域諸國莫不聞風喪膽。
趙安來帶着西戎國王的降書和西戎國王贈送五千萬兩黃金與各種糧食和蔬菜種子歸來,回到伊甯時已經是永甯二十三年的二月。
一身轉戰三千裡,一劍曾當百萬師。雖奪回了伊甯城,暫時平定了西域之亂,衆将士臉上卻無一點喜色。
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将功成萬骨枯。
眼下回去,那些曾經同行的人永遠埋在雪域高山之中。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春風吹過了玉門關,故人不歸來。隻記得有詩句說,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歸夢裡人。
伊甯城終于恢複了些許昔日的樣子,隻是依舊沒有秦王殿下和陳晉的消息。
程飛與趙安來商議,由趙安來帶領西戎王庭降書回長安,自己繼續尋找秦王殿下和兒子,喬卓然和洪磊、何剛均留下。
郭偉和吳文遠還略微擔心秦王殿下失蹤,此回長安恐受責罰,程飛親自寫了書信,禀明軍功,讓幾人帶了回去。
二月中旬,程飛帶兵三萬軍隊向北庭進發,趙安來率傷病之兵回長安。郭辭幾人也跟着回去。
出來的幾位大員中,隻有留在玉門關的秦諾沒有回去,聽說是趕往伊州的時候遇到流寇,被殺害,屍首不知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