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僧人模樣的老者揖手道:“不知姑娘可還記得老朽否?”
小雨連連搖頭,當時雖兩個月天天配藥,然幾位大夫多在外奔走尋找藥材,她忙得團團轉,内室又不能進,壓根就沒認全。
天素颔首道:“諸暨隔雲山白雲寺的僧惠休,見過前輩。”
尖下巴的老者指着自己。
天素揖手道:“淳安三竿鎮妙華堂的龍題山,字揚名。”
稍微胖些的老者站出來。
“富陽禹城鎮南街的谷時新,無邊光景一時新,字令和。”
須發尚烏黑的老者過來。
“桐廬縣桑清鎮北巷回春堂的燕玉,字璞之。”
骨架寬大的老者上前。
“紹興縣城百安堂的諸戰,字勇進。”
身材矮小的白發老者揖手。
“建德縣長安堂的淳于稱,字平子。”
錢僑幾個哈哈哈大笑起來:“不愧是江大人的表妹。”
天素微微颔首。
向來清冷的程若梅臉上浮起淺淺笑意,她道:“江大人說姑娘若是知道傷兵回蜀地,定然會來,不想真來了。”
“人生何處不相逢啊。”小雨感歎。
“小雨姐姐……”從人堆裡擠出來一個人,身上罩着圍裙。
小雨看着吓了一跳,竟然是小雪。小雨倒吸一口涼氣,驚訝不已:“你怎麼也來了?”
錢僑道:“姑娘不知,當初我們得了江大人的信,邀請我們來蜀中給傷兵治病,我們到處收藥材,正好碰見她行商的舅舅,寒暄一番後他們得知我們受江大人囑托,這丫頭便非要來蜀中。我們告訴她江大人不在蜀中在長安,她也要來。她舅舅也擰不過,全然贈送了一些藥材,讓我們稍稍照顧她,就讓她來了。”
幾個月不見,小雪又長高了一些,她眼光瞥見天素,往後退了兩步,稍稍福了福身。
程若梅見小雪稍微收斂了些,冷聲道:“這天下還有你怕的人?”
天素接過程若梅遞過來的茶,程若梅見天素戴着面紗,向幾位大夫道:“老前輩們先去忙吧,我先給兩位姑娘安排了住處,再過來。”
錢僑笑得很和藹,又向天素揖手。
天素放下茶盞起身道:“安排住處的事讓小雨去便好,我先與幾位前輩去看看傷者。”
程若梅點頭,道:“辛苦姑娘了。”
天素點點頭,也不多寒暄,跟着錢僑一起去看傷者。
因是夏季,防範病疫滋生,幾位大夫都用棉布擋在口鼻前。
錢僑幾個将天素帶到重傷兵營,道:“這裡一處,都是傷得較重的,有的中毒極深。我們也隻是效法姑娘将他們經脈封住,勉強保住了一條命,解藥還未配出來。有的手腳被砍斷的,有的被燒得五官沒了的,很是嚴重,将将保着命在。”
外頭那些外傷的,都還在修養中。這些個病重的,他們一籌莫展,再等下去,怕就回天乏力了。
錢僑蹙眉道:“其實這陣子,我們到處打聽姑娘的下落。偏偏兩位姑娘行動忒快了些,我們每到一處,姑娘人已走了。後面隻聽說姑娘也要來蜀中,我們等了大半個月。”
錢僑捏着胡子,再也不是先前那般倚老賣老的姿态。
龍題山道:“就指望姑娘來救這些人了。”
重傷營裡有數百人,天素一一給傷員把脈,忙到日偏西。
日落時,她基本了解了所有重傷者的情況,開始寫方子,配藥。
負責揀藥材的小雨才歇息了半日,此時已累得不行。本以為到軍營中可以歇息片刻,哪知道半天屁股都不曾落地。
小雪在軍營中遊手好閑,與那些士兵調笑,她看了就想捶她,喝道:“小雪,你過來。”
“我又不是來義診的,我是來等江大人的。”小雪聲音尖細
程若梅過來正聽見此話,她心頭有氣,道:“小雪,江大人在長安,升了二品的禦史大夫,哪裡有空閑來這裡,你還不如去長安找他。”
小雪狡黠一笑,左搖右晃,挑着眉毛道:“他表妹在這裡,江大人一定會來此地。”
“小雪……”天素的聲音從她身後傳過來。
方才還左右搖擺的小雪,立即站直了身子,等待天素訓話。
天素道:“你找江大人做什麼?”
“我……”小雪紅了臉,低着頭。
程若梅給天素倒了一盞茶,天素取下面紗,喝了。
小雪才看見天素真容,她在煙花之地待了一個多月,都不曾見過這麼好看的人。從餘杭到川蜀,也不曾見如此容顔。她想起當初聽聞牡丹閣的一位貴主捉住了天素,就是看上她。
這樣的容貌,她若是男子,也想将這樣的尤物占為己有。若是哪個妓館得了文天素,必定賺得盆滿缽滿。
可她文天素偏偏不是以色侍人的尤物,她敢喊小雨姐姐,卻從不敢喊天素姐姐,想到此,小雪又吓得退了兩步。
“嗯?”天素語氣淡淡。
“我……”小雪漲紅了臉,看着文天素這樣咄咄逼人的氣勢,她真想在她臉上戳幾刀。她自然是想嫁給江大人,文天素難道看不出?無非是想讓她覺得自己身份低賤配不上江大人罷了。可誰規定,她身子不清白就不配喜歡江大人了嗎?她也有自己喜歡什麼的權利,她文天素憑什麼逼問她?
“江大人堂堂朝廷命官,你若是日日打着這樣那樣的幌子到處張揚,敗壞了江大人的名聲,江大人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可是看不下去的。”天素聲音很冷。
小雪呼吸急促,鼻尖微紅,忽而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跑了出去。
小雨看着天素,覺得這話說得有點重,小雪再怎麼樣,畢竟還不到十歲,也不過是小女孩語。她還從未見姐姐如此咄咄逼人的架勢,還是對一個小孩。她放下手中的藥杵,道:“姐,我出去看看。”
天素喝茶,淡淡嗯了一聲。
程若梅自是不喜歡這個小女孩,她道:“這女孩伶牙俐齒,說起話來得理不饒人,來軍營這麼久,叽叽喳喳得像個麻雀。”程若梅說的時候,吐了一口濁氣,又道:“也虧得是江大人脾氣好,我聽錢大夫說她先前在杭州驿站,在江大人面前鬧了四五日,一見面就下跪求以身相許。”
程若梅很不耐煩小雪,三句不離江大人時,語氣又緩和。
天素淡淡一笑,她自是看得出程若梅的心思。天素道:“她這脾氣,如今這個年紀不改,以後怕是上天入地都沒人攔得了她。她舅舅怕也是被她纏煩了。”
天素搖搖頭。擡頭看着程若梅,程若梅白皙的臉上有淺淺霞色,良久才開口:“姑娘是江大人遠房表妹?”
程若梅喜愛時候不愛和大家玩,因比他們大了一兩歲,就總把他們當做孩子看待。
清冷的氣質刻在骨子裡,不想如今,會因為某個人,而生小兒女的羞澀。
“嗯,我的太祖母與他的太祖母是同族的姐妹,往上數幾代,還是有些關系的。”天素淡淡答道。
“這……”程若梅被茶嗆到,這個遠房,也太遠了吧。她本想問,天素與江皓辰有沒有親事。眼下看,想必是沒有的。如江皓辰那般姿容,整個長安城,她覺得也就一個明月能配得上,哪知他還有這樣一個如仙如神的表妹。
天素看着程若梅那淺淺的羞澀,臉上浮出些許笑意。程若梅小時候性子清冷,愛幹淨,總是嫌棄他們。如今十七八歲的年紀,清傲之氣不改,心頭卻生了情絲,讓原本傲雪的梅花,多了幾分嬌羞可愛。
見程若梅強作鎮定,天素道:“江大人如今也有二十,也不曾婚娶,也不知他在長安這幾年,是否遇到中意的女子。”
這麼說來,天素和江皓辰是沒有婚約的。若梅心頭稍安,想到什麼,又道:“如江大人這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芝蘭玉樹,等閑的姑娘怕他也看不上。先前聞說明月公主在瓊林宴上點了他,陛下與皇後不同意,此事便不了了之。如今,明月公主要嫁給右相的長子柳文暄,他們倆也算是一對璧人了。”
天素沉默,也不知明月此番心思如何,又想到柳文暄這般好的一個人物,為了保護明月而娶她,于他而言,這一生用情,終究有缺憾。
程若梅想着天素可能不了解柳文暄,又道:“這柳文暄,父親是右相,母親是長公主,他也生得金相玉質,溫文爾雅。長安兩位驚為天人的少年才俊,一個是陛下的第七子秦王殿下李珺珵,一位是右相家的柳文暄。後來來了一個江皓辰。如今這三人容貌,我看都在伯仲之間,實難分出高下。”
聽見說李珺珵,天素的心猛然一沉,不知秦王如何了。
天素掩着内心慌亂無措,道:“長安的這位秦王殿下卻是聽說過,連字都是自己取的。聽聞殿下此時在西北。”
“秦王殿下那樣的人物等閑是尋常人比不得的,就憑着手頭十萬的兵,與我爹他們将叛賊三十萬大軍拿下,六月下旬生擒了叛軍首領陳晉,如今已在回長安的路上。”程若梅并未聽出天素聲音顫抖,說時,臉上不無自豪之意。
天素手指微顫,她放下水杯,摩挲了手心的汗,這麼久以來,她終于聽到一個好消息。
程若梅是程飛的女兒,李珺珵飛書回長安,程飛将軍必然也會寄家書回,程若梅知道細節她一點也不意外。
她之所以願意與自己說這麼多,大概因為她是江皓辰的“表妹”。
抑制住内心的激動,天素臉上有欣然的笑意,道:“西北戰事已定,程将軍定然是要再封賞的,先向姑娘道個喜。”
“我見姑娘面善,若是不棄,可喚我一聲姐姐。”程若梅聲音很輕,帶着幾分羞澀。
天素起身颔首欠身,喊了句:“姐姐。”
聲音中難掩喜悅,心底實在感激她為自己帶來李珺珵的消息。她又想起黔中那位妙娘的囑托,須得在軍中幫她打聽才行,然程若梅也未必知道這些人,等她了解傷兵的情況,再問問不遲。
程若梅淺笑,親親熱熱地喊了句:“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