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屏聲斂氣,看着那熊熊火光,李承瑜的淩霜劍還在那靜靜躺着。
兵刃離身,武者之大忌。
程子弢看着木讷的李承瑜,示意他的劍還在火堆邊。火堆的另外一邊,還有一隻骨灰罐。
李珺珵斜目瞪了程子弢一眼,喬卓然又示意程子弢低聲。
洞外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李珺珵将這幾日方做好的臂驽安裝上,在腳步聲約摸十步左右的距離,輕身掠出,手中的臂弩一按,箭無虛發,數十人倒地斃命,連信号彈都沒來得及發出去。
程子弢看着那骨灰盒,道:“殿下,這麼些時日,您真是拿命在保護它,萬一裡頭不是骨灰呢?或者不是楚将軍的骨灰呢?”
喬卓然示意程子弢去搬屍體,程子弢歎一口氣,道:“早知道要搬屍體,殿下還不如别殺他們。”
李珺珵将臂弩遞給承瑜,道:“慢慢就适應了。我再多做幾個,到時候咱四人也能殺回去。”
李承瑜目光沉沉,李珺珵抹了下他額頭,眉頭一蹙,道:“你發熱這麼重怎不說?”
“哥,我不過是發熱,跟你們在戰場上九死一生,實在不值一提。”李承瑜悶悶不樂。
“衣衫濕了就脫下來烤幹,不要逞強,眼下不是逞強的時候,我去給你找些草藥。”
雨停後,山間便有月色,喬卓然與程子弢在遠處挖坑,埋怨道:“咱們這是管殺還管埋,也太仁慈了吧。”
李珺珵舉着火把過來道:“丢這裡吧,你兩個回去看着承瑜,他受了涼,我去找點草藥和水。”
“殿下,這大晚上的,山險路滑,怎的認得出哪是草藥。”
李珺珵沒理,徑自走向黑夜之中。
一星燈火随人而去。
等喬卓然程子弢二人将殺手們屍身丢入峽谷中時,李珺珵舉着火把已回來,衣衫上兜了許多草藥。
兩人驚掉下巴。
程子弢道:“不愧是秦王殿下。”
秦嶺這一帶,李珺珵應該說是很熟悉了,先前在雨霖嶺養傷兩個月,他對基本的草藥已了然于心,在西北的大半年,更是見了不少稀罕的草藥。
三人進入石洞中時,卻發現承瑜抱着膝蓋哭泣。
李珺珵默默走近,看着承瑜,摸摸他的衣衫,都是濕的。
他默然将承瑜的衣衫解開,挂在一旁的木架子上,又将自己的衣衫脫下來,也架在木架上。
承瑜才看見李珺珵身上的刀傷痕迹。
即便知道兄長去年從秦嶺九死一生回去,他仍然有些驚訝。
李珺珵光着膀子,從一旁的包裹中取了兩件底衣遞給承瑜一件,承瑜默默拿着穿了。他從長安出來時,便帶了兩套衣衫給他兄長,哪知道如今換上時,是這般情形。
承瑜還在抽泣。
程子弢皺眉,他可是同道中人,沒大沒小地坐在李承瑜身旁,搭着他的背道:“沒事,想哭就哭,有什麼大不了的。隻要人活着,一切都有希望。”
李承瑜本以為他這一年的勤學苦練,精益了許多,可以獨當一面,然真正遇到四面八方的殺手時,隻有被保護的份。
程子弢道:“其實在西北的時候,我也一直被秦王殿下保護着。那時候,我們被陳晉捉去,夜間行軍,黃昏和黎明之前讓我們去解手,出去的時候頭上套着黑色的頭套。所以,我們有整整四個月不曾見到光。一直在黑暗之中。我那時候真快瘋了,後來受不住,在牢裡發瘋叫喊起來。不料,我們兩個被陳晉的人拖出去打了一頓,殿下身上的鞭傷,其實是那時候留下的。”
去年李珺珵在秦嶺受的傷,都被天素治好,不曾留下傷疤,如今身上的傷痕,都是在西北時留下的。
李承瑜看着李珺珵,眼中蓄着淚。
程子弢道:“别跟他們比,他們一個個的,要麼聰明得人神共憤,要麼強悍得天怒人怨。咱就是普通人,幹嘛要與他們比呢?你就說敬之,那般聰明,也被陳晉廢了雙腿。那時我以為他就要頹廢下去,沒想到那小子從昏迷中醒過來時,還能與我開玩笑。”
程子弢搖頭歎息,道:“長安城裡,當年的天才人物,最開始是文暄,後來有個八皇子李珺珵與文暄雙星生輝,後來又有個天曦。其實那時候,敬之天資過人,和天曦打賭,敬之耍小聰明赢了,便逼着天曦喊哥哥。天曦可不認,以至于他們後來每次見面,敬之都要逼着天曦喊哥哥,整個長安都知道。其實啊,敬之也是個天才,隻不過我總覺得他應該跟我一樣,所以我經常使壞,他抄好的策論,我悄悄弄壞,翌日太傅問起時,陳敬之看着我,臉憋得通紅。其實他知道是我弄的,直到現在我都沒明白,他是怎麼猜出是我使壞的?”
李珺珵淡淡一笑。
程子弢眼神微變:“殿下,不會是你說的吧?”
李承瑜一臉窘迫,道:“是我說的。”
程子弢抿嘴,嘴角拉成一條無奈的直線,半晌才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那時候天天偷懶,也想找敬之幫我想辄應付太傅。當時,”李承瑜看了看李珺珵,繼續道:“當時敬之正在與哥下棋,文暄在一旁觀棋。三人一人一句,似是在下棋,又似在讨論别的。”
敬之道:“這局棋,雖然有和的迹象,但我有赢的把握。”
小李珺珵一招下去,道:“還不如守株待兔。”
小敬之眼神一眯,道:“借力打力。”
直到末了,李珺珵赢了半目。文暄才道:“看來這次歸敬之倒黴了。”
李珺珵淡淡看向承瑜,道:“你今天跟他混,他什麼都答應你。”
小敬之揖手道:“殿下說什麼便是什麼?”
文暄道:“八殿下此番前來的目的,定然是找我們想辦法應付明日先生的課業。”
李珺珵道:“然我們若是幫了小瑜,子弢定會來搗亂。”
敬之深思熟慮道:“現在我們打賭,子弢到底會不會搗亂。”
小敬之看向文暄,問:“你覺得呢?”
柳文暄眉頭微蹙,道:“我覺得會。”
李珺珵也點點頭。
陳敬之唉聲一歎:“咱們三個除了在圍棋上可以較量,其他看法也太一緻了。”
小承瑜懵懂問:“那敬之還幫不幫我?”
陳敬之點頭:“八殿下,這樣,我讓你做一個好買賣,屆時我将抄好的策論故意放在太陽底下曬,子弢必然使壞,然後你出現,抓他一個正着,最後可以要求子弢為你做事,但不要告訴子弢是我們指示的,這樣,你以後經常可以用這事來威脅子弢,跟他談條件,他頭腦簡單,一定依你。”
程子弢聽了承瑜講的這些,盯着秦王殿下半天不語,道:“所以那時候你們三個小娃娃欺負我一個人?”
承瑜悠悠補了一句:“他們稱之為隻有子弢受傷的世界。”
程子弢往後一仰,頭磕在石壁上,手一揮,不想将骨灰盒打破。
石洞中又靜了。
那真是骨灰盒,骨灰盒中,有一封血書:
罪臣楚鴻奏為自請治罪,仰祈聖鑒,罪臣深受陛下囑托,亦有功勳,然看天下凋敝,是臣無能也。陛下于臣有知遇之恩,然臣辜負聖恩,而今兵燹神州,怨聲四起,種種霍亂,非止一端。聖明在上,必洞悉久矣。
……
君命,天也。罪臣雖有治亂之心,名托股肱之臣,然出入無一良策。自是軍功,以為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以緻南境失守。事不可挽,臣之罪也。
……
陛下德沐四海,澤被天下,四境必感□□教雨化風之廣恩。然南境刁民尚未開化,屢犯邊境,多行不義。臣本當生擒賊首。然臣疏忽大意,以至細作竊取軍中機要,緻我軍傷亡八千人,臣之罪也。
……
知人善任,用兵之道。臣上負陛下重托,下愧黎明箪食壺漿之望,萬死不足塞責。罪臣自請革職,乞賜解甲歸田。具遺折哀禀于聖主之前,伏乞聖慈垂鑒。
謹奏
夜風吹落樹頭雨滴,打在石壁上。
李珺珵将血書收起放入懷中,将骨灰捧入盒中,又編了草繩将破裂的骨灰盒綁好。
這段由他們最後稍稍參與的故事末尾,留了長長的歎息。餘音袅袅的風塵舊事,把人從眼前的傷懷和蕭瑟中送入遙遠的回憶中。
那些人浴血奮戰的影子,多年之後再也無人記得了。
不知上天是否真有悲天憫人的情懷。若是有,為何有如此多不白之冤呢?
即便後人平反,然消逝的生命,也不會回來。留在青史上的,是永遠不再響起的跫音。
“楚鴻是天曦的爺爺麼?”承瑜開口問。
李珺珵淡淡嗯了一聲,默默給承瑜搗藥。
程子弢幾次想開口,喬卓然都示意他不要說話。
李珺珵從小便是在這種壓抑與克制中過來的,他唯一需要的,是靜默,不被打擾的靜默。
隻有在沉寂之中,才能讓所有的悲傷與黑暗融為一體,在天光初現之時,他再重新來過。
這樣壓抑着,會很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