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雁南飛,雨霖嶺秋風蕭瑟。
空山新雨後,本應是明鏡澄澈的雨後秋日,眼前隻有鮮血淋漓,屍橫遍野。
喬卓然護着重傷的李珺珵,對面殺手砍過來,他扶着李珺珵一旋轉,李珺珵揮劍刺死一殺手,他胸口的那塊玉珏的紅繩被砍斷,玉珏落入枯枝之中。
杳然無聲,他連撿起那塊玉珏的力氣也無。
掙紮在生死之間的李承瑜奮力砍殺敵人,無人注意到秦王殿下失落的那塊玉珏。
幾近昏迷的李珺珵強撐着,看着落在枯枝敗葉之中的那抹潔白,好想将它取回,奈何,他連聲音也發不出了。
掙紮之後,嘴角溢出的,隻有黑色的血。
這一生的相逢,難道終将如這墜落的玉珏一樣,被塵泥掩埋,不得見天日嗎?
“卓然,玉……”李珺珵用盡渾身的力氣,發出微弱的聲音,哪怕死,他也要将那塊玉珏帶走。
刀劍撞擊,迸發出陣陣火花,刺耳是刮劃之聲,将李珺珵細微的聲音壓得幹淨。
奮力拼殺的喬卓然手臂被砍傷,一心防範殺手,并未注意到李珺珵哀傷的眼神。
程子弢發瘋似的亂砍一氣,他渾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一直在膽怯之中的李承瑜,不知怎的,突然亢奮起來,殺得十分勇猛。橫掃一劍須臾便殺死三個人。
李珺珵意識逐漸混蒙,雙眸之間勉強留出一絲縫隙,要看看這最後的人間。
離雨霖嶺有多遠?他不知,他隻知道,此時,他耗盡所有的意志,再也撐不住了。
飛鳥一痕孤影,從天際劃過,沒入叢林之中。
遠山如畫,浮在雲層之上。遠處那高插青冥的萬仞孤峰,便是烏雲頂。
死在這裡也好,這裡,至少,這裡有天兒熟悉的風景。
李承瑜與殺手搏擊,對方刀鋒一偏,削過來,他往後一仰,左手迅速抓住那人持刀的手腕,将那刀抹過身後之人的脖子,右手同時出招,劍鋒劃過那人脖頸。
連貫的動作,具在電光火石之間。
程子弢連連點頭,苦中作樂道:“殿下,這才是真身手。”
李承瑜拼盡一切殺着,他腦海裡,浮現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李珺珵的招式。
先前李珺珵在他身邊保護着他,出手很快,看準便一劍緻命,出手絕不猶豫,亦無虛招。
直到此時,李承瑜才意識到。自己與皇兄差别的到底是什麼?長這麼大,他的劍術第一次用在實處。以前和人比武,大家都讓着他。他是皇子,誰敢赢皇子呢?哪怕是喬卓然,也隻赢他個一招半式。于是他總以為自己的劍術十分了得。
殺到手麻木,最後一個殺手終于倒地。
程子弢撐着劍,大口呼吸着劫後餘生的新鮮氣息,向李承瑜道:“殿下,這次你最厲害。”
喬卓然要保護李珺珵,身手受了限制。程子弢已經在崩潰的邊緣,亂砍亂殺,精疲力竭。
李承瑜一鼓作氣,竟發揮出如此驚人的身手。
程子弢喘着氣道:“殿下,你身體裡的神力終于覺醒了。”
不是覺醒,而是根本無退路。
李承瑜撕了塊衣角,将傷口綁住。
李珺珵五内如焚,嘴角流出黑血,人全然昏迷過去。
喬卓然看着李珺珵,心急如焚,示意往先前秦王說的方向走。
潔白的玉珏落在雜草之中,心口的那抹溫潤消失,他内心也逐漸成了蒼茫的白色,一團團白雪落下,将夢中的人影都遮蓋,最後凍成了冰山。
他要怎麼拍打,都隔着厚厚的冰雪,寒徹肌骨。
天兒……
夢醒之後,總是黑夜。任他如何撥雲見日,四周永遠是漆黑一片。哪怕走過千山萬水,終究等不到相逢。
天不老,情難絕,山有風,心有缺。
人間的路千萬條,竟沒有一條屬于他們的相逢。
天素在山間奔走了大半日,終于落身在狼群嚎叫之處,隻看到一具具屍體。
那些殺手的身體已涼。
天素看着地上血迹,有一處,滴向遠方,已成了黑色的。大概離開一個時辰。
天素吹着笛子,命令狼群沿着血迹找去,正當她要飛身而起時,忽看到草叢見的白色物什,太過熟悉,熟悉得跟自己的掌紋一樣。
她矮下身,拾起那塊玉珏,和被砍斷的紅繩。镂空的麒麟花紋上,沾染了黑色的血迹。
他在這裡,他受傷了……
天心渾身顫栗起來,恐懼如深淵,将她的冷靜裹挾至無盡的黑暗之中。
珵哥哥……
天心聲嘶力竭,希望他聽見自己的呼喚。希望他……
連玉珏都已失落,他還會好嗎?
眼前便得模糊,擡頭仰望,天風蒼涼,越過亘古不變的山川,将古老的樹木枯枝吹落。
太久太久,每一次離别,再回頭已是滄海桑田。
飄渺的宇宙裡,來去的身影如滄海一粟,虛虛幻幻之間,連夢也不曾交疊!
相逢為何就這般艱難呢?
淚滴終于還是滑落,珵哥哥,你一定要堅持住啊……
天素緊緊握着玉珏,雙手在顫抖,窒息之感壓迫着她的肺腑,心神混亂之間,她嗆出一口鮮血,他必然傷得十分重,才連玉珏遺落都未發現。
扶着樹枝站定,她擦去嘴角的血。無名恐懼讓她膽寒心驚,不能再耽擱了,她猛然飛身而起,吹着笛子引着狼群循着血迹尋找李珺珵的足迹。
狼群往雨霖嶺方向而去。
日頭偏西,長安城從早晨的熱鬧,到此時越發歡騰。
長安街上人頭竄動,花車鬥彩,倩影翩跹。
一團巨大的火花沖入雲霄,炸開巨大的火焰。層層疊疊,如盛開的海棠。見者無不拍手稱喝,新高彩烈,摸過如是。
程若梅與喬婉妍相視一笑,給明月蓋上蓋頭。
一向溫柔如水靜若澄璧的明月,此時雙手緊扣,微微舒了一口氣。本以為,成親于她而言隻是走個過場,不想,還是緊張起來。
全福人笑道:“公主莫緊張,柳家郎君可是長安數一數二的溫潤如玉的人物,今日公主與柳郎君結發為夫妻,便是要百年好合。”
明月還是沒由來的緊張。
未過多久,禮樂的吹打之聲便近了。
柳崇傑帶着兒子入太極宮,拜見了皇帝,皇帝十分滿意這個女婿,面上滿是慈祥的笑意。
全福太太出來引導,帶着柳文暄入了後宮。宮中回廊華燈璀璨,光彩奪目。
柱子上貼了金箔,到處都是紅色的雙喜。
明月是嫡公主,與其他公主出閣儀制不同,她需要入太極殿拜别皇帝皇後。
柳文暄步伐沉穩,儀态端莊,入了後宮,拜見了皇後。
此時,全福太太引着柳文暄入了瓊瑤閣。皇後一行也擺駕太極宮。
八位全福太太與八位官家小姐羅列左右行禮:“恭迎驸馬。”
明月細嫩的手緊握着,透過紅蓋頭,隐隐看見那人走近。
柳文暄撩衣跪地,朝明月公主行了大禮,此是君臣之禮,象征自己僭越之分。柳文暄道:“願公主年遂時順,萬事勝意。”
今日是她生辰,她知道這是柳文暄對她生辰的祝福。
程若梅端來一雙紅色的繡花鞋,遞給柳文暄道:“請驸馬為公主穿上鞋子,白頭偕老,永不分離。”
柳文暄跪地,為明月穿上紅色的繡花鞋,将鞋前端的珍珠流蘇整理好。
喬婉妍端着一雙玉手镯上前:“請驸馬爺為公主戴手镯,一生一世一雙人,花好月圓,長長久久。”
柳文暄握着明月的手,仿佛比玉還冰涼。他從懷中取出絲帕,襯在明月手上,将玉镯戴上。
陳筱之端着一副如意金鎖,道:“請驸馬爺為公主佩戴如意鎖,萬事如意,百年好合。”
柳文暄取了如意鎖,給明月戴上,隔着紅蓋頭,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他拍了拍明月的手,示意她不必緊張。
一位全福人高喊道:“起行。”
外頭鑼鼓喧天。
全福人老太太笑道:“驸馬抱着公主跨火盆。以後的日子紅紅火火。”
柳文暄起身,再朝明月行了大禮,上前道:“殿下,臣得罪了。”
明月閣的主殿大門處,設了一盆七星火。
左右提着柳文暄的紅色婚服,過了火盆才放下。
出了瓊瑤閣,衆人笑道:“驸馬,可以放下公主了。”
柳文暄沒放,跟着引導全福人太太一路向太極宮去。
“你可以放我下來的。”明月低聲道。
柳文暄淡淡笑道:“沒事。”
他今天要寸步不離地保護她。
至太極殿前,柳文暄才将明月放下來。
宮娥遞上紅綢,二人牽着入内,拜别皇帝皇後。
承天門正門隻有皇帝能出入。明月作為皇帝的嫡公主,今日大婚,皇帝也開特例,允許驸馬帶着公主走承天門。
王公大臣們恭候在承天門之外。陳敬之看着騎着高頭大馬的柳文暄從明德樓出來,後面是公主的十六擡大轎,羨煞不已。承天門正門,去年他中狀元時走過,這一生,怕是再無機會走了。
天際倏然下起了小雨,不久之後,車馬便出了朱雀門。
黃昏日落,華燈次第,光影斑斑駁駁,與晚霞相映生輝。
暗處,在候着的人馬還未出來時,陳儀的人已先一步攔截,看熱鬧的人群忽然被這厮殺之聲吓得四散驚逃。
方才歡聲笑語陣陣喝彩,變成了惶恐的躲避之聲:“快跑啊,殺人啦……”
“啊,虎子……你在哪裡……”
女子尖細的聲音尋找小孩子。孩子的哭泣聲被驚慌失措的叫喊所吞沒。
長安街上亂成一片。
明月不是不知道今夜有異動,然聽着遠處的刀劍之聲,她依舊心寒。
宮中大宴群臣,明月公主出閣之喜宴與中秋夜宴一道,越發隆重。
公公端了禦酒上前,陳儀守在皇帝身邊,二皇子燕王李承璎,三皇子平王李承珙,四皇子吳王李承瑭,五皇子淮王李承琪,六皇子敬王李承琮,九皇子李承瑾皆在宴上。
幾位皇子都随了皇帝的潇灑俊朗。
李承璎盛氣淩人不可一世,李承珙神情倨傲目下無塵,李承瑭心機深沉笑裡藏刀,李承琪面色蒼白病态恹恹,李承琮面容木讷目光呆滞,李承瑾劍眉星目流光溢彩。
龍生九子個個不同。
去一個相貌平平的李承珉,皇帝的這幾個兒子,容顔在整個長安城都是極其出挑的。
沈堅起身道:“陛下,臣敬陛下,祝願陛下日月昌明,萬壽無疆。”
群臣紛紛起身,給皇帝敬酒。
皇帝笑道:“朕如今垂垂老矣,萬壽無疆便不指望了,隻願江山永固,天下太平。”
群臣紛紛道:“祝願陛下日月昌明,萬壽無疆,江山永固,天下太平。”
“倒不是朕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無論千載萬載,都希望時時有明君賢臣,便好。”皇帝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群臣亦一飲而盡。
“啟奏陛下,長安街上突發暴亂,死……死了很多人……”
皇帝手一顫,杯盞掉落,往後一歪。
陳儀大驚,這酒明明被換過。
方飲完酒的皇後亦暈倒。
左右慌亂喊道:“酒中有毒,保護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