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霖嶺,樹木間裹挾着濃郁的寒意。
天方明時,李珺珵便被痛醒。他身體依舊虛乏的很,輕飄飄的身體無法下榻,掙紮了好一會兒,依舊使不上力氣。
一旁守着的喬卓然給李珺珵把脈,心頭吊着的那口氣終于沉下去:“脈象已平穩下來,毒已經解了五六成。”
忽聽見敲門之聲,李珺珵幾乎使出渾身力氣,艱難吐出“請進”二字。
天素端了碗熱氣騰騰的湯藥,喬卓然起身接過湯藥道:“我來吧,勞姑娘費心了。”
天素徑直将碗遞給了喬卓然,目光卻不曾從李珺珵身上挪開,走向李珺珵身邊。
每一步,都穿過塵封舊事,将昔日黃發垂髫的兒童與眼前之人相勾連。
李珺珵神色倦怠,看到她進來,全然沒半分精神的眼睛便生出了光輝。
他強忍着體内的劇痛,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示意自己無礙。見天兒眼底烏青,一大早便熬好了藥,這一夜,或許根本不曾睡下。
天素亦是一副平靜如水的模樣,昨夜如何驚心動魄熬過一晚,隻有她自己知道。
她坐在李珺珵身邊給他把脈,垂眸,忍着心底的疼痛,這一夜他必然是極其難受,在昏迷與清醒之間掙紮着熬過來的。
她聲音低沉:“你體内的毒實在強勁,幸好公子是底子好的,若換了身子骨稍微差些的,怕早就連命都沒了。你這幾日切不可過分使力氣,血脈稍微贲張,經脈都可能盡斷。”天素又望了望喬卓然:“這藥快趁熱喝,養足精神其他便都好說,我待會兒過來行針。”
公子?好生疏的稱呼,她是怕卓然說什麼嗎?李珺珵反手握住天素的手,天素點頭,他才松開。
明明日日守着,人不在眼前,他總覺得心頭一空。隻希望日日将她留在身邊,時時能看到她。
不一會兒天素提着昨夜整理的藥囊過來行針。
山林間塵霧散去,樹葉上沾了些水汽,在熹微晨光照耀之下,晶瑩斑駁。
小雨才起來,見病人的房門半掩着,知道天素在裡頭。便在外間問天素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天素隻道:“先去熬點參湯。”
小雨嗯了一聲,腳步便遠去。
間壁程子弢已醒,半夜與喬卓然輪流值守,眼下倒睡得很足。他來李珺珵的房間,見文天素正在行針,這姑娘,也真夠殷勤的。
李珺珵脫去上衣,天素給他行了一次針,又用力逼出一些褐色的血液,向來遊刃有餘的天素,額頭竟然出了些汗珠。
喬卓然以為是天素力道不夠,道:“我來吧。”
天素搖頭:“這力氣是多了一分不行,少了一分也不行,現在他使不得力氣,倘若外力過大,同樣會震斷他的經脈。”
李珺珵閉着的眼睛稍微睜開,目光落在天素眼睑之上,他擡手起來,給她擦去額頭上的細汗。
喬卓然程子弢兩個有些如坐針氈。秦王殿下難道真的對這女子動了心……
二人側過臉去,以作回避。
天素看入李珺珵的眼睛,他眼下擡手起來,都不知要花多少力氣。
她囑咐道:“你這毒才解了五六成。還需時日調理。”
那廂,忽聽腳步聲靠近,卻被小雨喊住:“妙妙姐。”
許妙與吳青站在門口,小雨繼續道:“妙妙姐,我姐在裡頭救治病人,她有個習慣,行醫時不喜旁人打擾。”
卻聽外間吳青道:“我正想問問我們老大,在旁邊蓋一處茅屋呢。”
“你會蓋房子?”
“我阿青哥就沒有不會的。”許妙道。
喬卓然與程子弢各存着心思。外間那三個人,是他們懷疑的對象。
李珺珵向喬卓然道:“你兩個去吧。”
二人揖手出去。
李珺珵緩緩的吸了口氣,喝了藥,精神又恢複了些,身體依舊沒有多少力氣,看向天素。
“你再休息一會兒,昨夜沒出差錯,接下來就比較順利了。”天素捋了捋他頭發,取了梳子将他頭發重新束好,簪上木簪,一張俊秀如玉的臉龐便如切如磋。
“留下來陪我好不好。隻有你留在我身邊,我才能安心睡下。”李珺珵語氣很虛弱。
“好,你再睡會兒,我就守在旁邊。”天素握着李珺珵的手,坐在旁邊的矮榻上,靜靜看着他,先前黢黑皴裂的臉,在包紮了十多日之後,臉上退了一層皮,如今是一張蒼白的臉。他額頭寬闊,眉毛很濃,睫毛很長,雙眼皮上有褶皺,大概是一直未休息好的緣故。
天素見他嘴唇有些幹裂,從袖中取了唇膏,在他唇上塗了些。
李珺珵閉着眼睛,嘴角淺淺勾起,握了握她的手,低聲道:“你也休息一會兒吧。”
天素趴在床邊,就想靜靜看着他,道:“你睡,我一點也不困。”
兩個人走過千山萬水才得以相逢。
父親去世之時,她内心無比痛苦,希望在奔走中将痛苦遺忘。
直到後來小雨質問她,她救人不是真正為了天下蒼生,而是迫于父親的遺命。從巴中來到雨霖嶺尋找李珺珵時,她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不停了奔走,其實就是怕自己停下來該幹些什麼,複仇,尋找弟弟,還是去找李珺珵?
每一條路,她都是迷惘的。
直到八月十五的夜晚,月光下看見他從樹上墜落之際,她奔了命飛過來接住他,仿佛接住了餘生所有的光輝。
而下一刻,她就要墜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天素握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十多日的昏迷,李珺珵身上的外傷均已愈合,她握着他的手,才感覺着人間的溫度。
而今,再回頭看時,先前做的那一切,難道都是在茫然無措中尋找寄托而為嗎?
天素并不認同小雨的說法,她心中有李珺珵,李珺珵心中裝着天下,那天下,也是她的天下。
從今往後,她要與他并肩而戰,盡己所能,還這天下一個盛世太平。
天素想着許多,心頭從祖輩延續的熱血,從未涼去。曾經或許在面對家族颠覆的黑暗中産生過懷疑,如今,她的心是無比堅定的。
晨風夾雜些絲絲涼意,天素握着李珺珵的手,安靜睡着。
李珺珵并未睡着,手背感受到她均勻的呼吸,他才睜開眼睛,眼角有些濕意。
從四月十六的離别,到八月十五的相逢,他時時刻刻都在想她。一步一生死,一别一滄桑。
契闊生死之後,千言萬語不必再話兒女情長。彼此心有靈犀,千山萬水也阻礙不了他們,何況如今朝夕相對。
可是,他還是想寸步不離守着她、看着她。大概無數他思念她的夜晚,她也如他一樣,臨風而立,仰望天際一輪明月,心底默念一千遍一萬遍對方的名字。
後廚之中有打水的聲音,聽小雨說:“早上吃的菜不夠……”
又聽許妙說:“阿青哥去打水,我去采些野菜。”
如果沒有人機關算盡,他們此時也不必有那麼多顧慮。
李珺珵摩挲着她的手,指尖處大概是采藥時被劃破,很是粗糙。他将她的手覆蓋在他胸口,才昏昏沉沉睡去。
睡了半個時辰,天素恢複了些精神,醒來時,李珺珵正看着自己。
“怎麼就醒了。”天素看着他。
“閉上眼睛,總擔心是夢境,于是要醒來看看,你是不是在身邊。”他的聲音已經恢複了清朗。
這新毒解得也算順利。
“我帶你出去轉轉?”
“好。”
天素将他抱起放在輪椅上,李珺珵也甘之如饴由她抱過來。
守在門外的喬卓然見天素推着秦王出來,點頭示意。
天素推着李珺珵入了竹林。
“昨夜你一宿沒睡?”李珺珵問。
“你不也是一夜沒睡?昨夜情況實在危急,我怕出事。準備了幾樣藥材,你若是在哪個時辰有異動,我相應的藥材準備好,便少出些差錯。”
“明明想着以後保護你,卻成了你保護我。”他握住她的手,輪椅停了下來。
天素反握着他的大拇指,道:“我也是希望你早日好起來,能保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