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妙心頭漠然，提着籃子，木木地向小雨道：“雨妹妹，你姐姐一晚上沒休息，眼下定然是累了，我去采些野菜，若是阿青哥醒了，定然要吃東西的。”

小雨不知所措，眼睛紅腫，聽許妙這般一說，才意識到天已亮，衆人忙碌了一晚上。

她帶着哭腔：“我去煮點參湯，隻要姐姐醒來，定然有辦法的。”

李珺珵在房中守着天素，寸步不離。懷中的人氣息漸漸弱下去，他學着當初她給他渡氣的法子，給她渡氣。

茅屋周圍，昨夜被火燒枯的樹木，散發着枯焦味。

染了血的樹葉被風翻覆，滲入地上的血迹已幹結。

廊下，喬卓然一言不發，李承瑜皺眉，程子弢神情麻木。

一盆血色的棉布，一盆深紅色的血水，将死亡的恐懼拉近了。眼下，他們完好無損，本是值得慶幸的事。

可是誰的臉上也沒有喜悅。

文天素真是一個不相關的人麼？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至今，李承瑜對文天素的感覺，還是很奇怪。最主要奇怪在，他有時候像信任他哥一樣信任文天素，有時候，心裡卻很嫌棄她。

程子弢有些後悔，昨夜不該那麼想。

所有的人驚魂未定，即便許妙一個弱女子獨自出去，也無人在意。

餓狼早将殺手們的屍身拖走啃食幹淨。

林子深處到處是血迹，許妙一點也不怕。

她循着牡丹印記找去，藤原就站在山頂的懸崖邊上。

許妙跪下：“主人，請您救救我的丈夫吧。”

“為何不殺了文天素？”藤原的聲音很是冰冷。

“她已經快要死了。主人，求您救救我丈夫吧。”許妙整個人趴在地上，昨夜文天素搶救吳青，她不是沒看見。

是啊，她本要殺文天素的，即便猜測文天素開始懷疑她，她也沒有下手。

這世上，她得到的唯一溫暖，來自吳青，餘下的，是無盡的仇恨。昨夜，生命裡的那一團光忽然要熄滅了，她當時的恐懼擊穿了靈魂，仿佛這是天罰。

文天素當初治好了她的寒疾，她心中并無感激，直到昨夜，文天素體内的毒已發作，還強撐着給阿青縫合了一晚上的傷口。

心髒遭受重創，并不是無可救藥，他們曾經聽聞一百多年前便有人将人受傷的心髒縫合，最終救下人性命。

許妙眼中流淚，她此時已無先前的冰冷，更無先前的柔弱，她眼中隻有悲傷，隻有哀戚。她匍匐在地道：“主人，求求您救救我夫君。”

“救李珺珵是他自己的選擇，心髒受傷，即便是神仙也難救，若是容易救，文天素也不至于救了半夜，人沒救活，自己先累死了。”藤原眸光冰冷，語氣無情，頓了頓，道：“殺李珺珵的那批殺手不是我派來的。”

有那麼一刻，他是想将文天素碎屍萬段的，這個女人，竟然敢玩弄他的感情。

許妙素來知道眼前之人陰鸷、狂佞、暴虐、喜怒無常。對文天素還是第一個破例開恩不許殺的。可惜文天素對李珺珵是一往情深，藤原大概也看到他們親密無間的樣子了吧。

世間難得者，不過情之一字。

許妙心如枯木，站起來，看着藤原，眼中掩飾不住的悲傷。她早被訓練成一個殺手，心中的情卻難泯滅。

她轉身，向茅屋走去。

如今想想她自己在人間這三十多年，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少年時是為了複仇，及至後來，在無盡的殺戮中迷失了自我。

人前她是溫柔可人的許妙娘，繡花織布人人誇贊。人後她是殺人不眨眼的毒師，東瀛殺手的分部的頭領。

這麼多年來，她享受過萬人跪拜的尊榮，感受過别人對她的聞風喪膽。

她為他們做了那麼多事，如今，要請求主人救她的夫君，他都不肯。

是啊，她都快忘了，他藤原光殺父弑母殺師殺君殺兄弟姊妹，他什麼事情沒做過，怎會救人呢？

人間繁蕪，空留一歎。雙手沾滿鮮血的許妙，如今要悔改，也再無機會了。她的阿青哥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他若不在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也将死去。

藤原看着遠處寥落的背影，許妙已成為一顆棋子，原本，他應該殺了她的。他眉頭微蹙，最近他腦海中怎麼每次想到殺人，便想起文天素是醫者？他已經不喜歡文天素了，死了就死了。

他身影一掠，飛向茅屋。

站在樹林暗處，隻見李珺珵在給文天素渡氣，他拳頭緊握，咬牙切齒。

對文天素，要愛的是他，要殺的也是他，如今文天素就要死了，他應該高興才對。

藤原骨節發白，指甲陷入掌心，鮮血順着月牙彎處流出來。這對不知廉恥的狗男女，枉他對那文天素一片赤誠，她竟敢糟蹋他一片真心。

藤原眼白全然成了紅色，暴怒在他胸腔間肆虐。手掌上的血聚成小股流下，滴在幹枯的樹皮上，倏然間，身影如風飛掠而去。

許妙在山間如行屍走肉一般，她有些後悔，後悔與這些人狼狽為奸，殺了那麼多人。如今需要人幫助她時，竟無人可求。

唯一一個有能力幫忙的文天素，中了她的毒，奄奄一息。

天道好輪回。

許妙一步一滞，若是阿青死了，她活着再也無意義了。

忽然一個黑衣女子落在許妙身前，面上覆蓋着黑色的面紗。許妙淡淡看着她，面色并無驚訝，冷聲問：“你來做什麼？”

“我來幫姐姐救人啊。”少女扭動着婀娜腰肢。

這位是許妙的師妹，許妙與她素來不對付：“你不會醫術。”

“我是毒師嘛，藥材都差不多了。姐姐别難過，方才我遇到主人了，說了長安那邊的計劃，主人答應我先救活我文天素給你丈夫續命。”黑衣女子胡編亂造一氣，反正許妙對她這個丈夫情深義重，不答應也得答應。

少女攪着手中的發絲。她倒是想立即殺了文天素，先前在餘杭被文天素打傷的仇還沒報呢。這麼讓她死了，實在有點便宜她。她一定要讓她此生最想得到的東西化為灰燼，讓她在絕望中死去。

黑衣女子從身上的荷包中拿出一隻玉瓶，道：“這裡面有三顆解藥，不過姐姐要幫我一個忙。”

“我不會再幫你們了，我不想殺人了。”

“主人說你可能要退出了，也不為難你。你這回幫我最後一次，你想不想救你的夫君，文天素是唯一的希望。你是知道的，普天之下，除文天素，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醫術這麼好的。其實我跟文天素有仇，我比誰都希望她死，可我還要背着主人來跟你談條件，你不接受我也沒什麼？反正我想報仇，有命在，機會多的是。”

許妙不大相信這個女子，她知道文天素曾在餘杭傷過她，她給出的解藥，即便能救文天素，也會下毒。

她不想在助纣為虐了。

黑衣女子看出了她的心思，黑色面紗下的嘴角微微勾起，轉身欲離去。

“慢着。”許妙知道文天素是唯一能救吳青的人，她不想放棄這個機會。“除了殺人以外，我都可以幫你。”

黑衣女子走近，在許妙耳邊耳語了幾句。

許妙眉頭微蹙，淡淡道：“若是成功，你真的答應放我與阿青哥歸隐？”

“我向來說話算話的。”黑衣女子将藥瓶遞給許妙。“何況我這身武功，都是姐姐教的，我怎會欺騙姐姐。”

許妙知她善于笑裡藏刀，眼下她要救阿青的性命，顧不得許多，急急忙忙回去。

小雨熬好了參湯，許妙接過參湯道：“小雨，我來吧。”

她順手将解藥放入參湯之中，端來天素的房間。

喬卓然與程子弢在廊下守着，李承瑜在前邊攔住道：“我哥說了，不許人随意進出。”

“這是參湯，雨姑娘熬的。”許妙有些焦急。

程子弢拍了拍李承瑜，李承瑜才讓開。

李珺珵抱着懷中的人，愁眉緊蹙，淚眼欲滴。

許妙走過來：“公子先給她喂下參湯吧。”

李珺珵目光如劍芒，知道此毒是許妙下的，心頭惱恨，卻極力忍着。

“公子，快給素姑娘喂下參湯吧。”許妙将參湯遞上前。

“滾開。”李珺珵護着懷中的人，猛然将許妙手中的碗打開。

藥潑灑了一地。

許妙眼中蓄着淚，她道：“隻有素姑娘醒來，阿青哥才有救，我隻是真的很想救活阿青哥。”

最後的理智讓李珺珵忍住沒有對許妙出手，他隻是緊緊抱着懷中的人，生怕許妙再借機下手。

小雨進來見湯藥灑了，忙道：“我這還有參湯。”

她轉身去後廚盛了半碗參湯過來，遞給李珺珵道：“公子快喂給我姐姐喝了吧，我姐姐許是累着了。她之前在巴中便中過毒。”

李珺珵心頭慌亂，也知等下去不是辦法，接了參湯，給天素喂下。

小雨扶着許妙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