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長安如此壓抑,怕也就陳敬之還能這般真心實意地露出笑意。
“好些了麼?”陳敬之與柳文暄兩個人同時問。
陳敬之問他的傷,他問陳敬之的腿。
沉悶的麒麟閣忽而生了一陣笑聲。
麒麟閣之中,陳敬之是唯一一個與陳晉正面交鋒過的人,他道:“陛下,陳晉那老賊其實也沒那麼可怕,如今他手頭的兵也沒了,秦王殿下重新布防過西北的兵力,四境之内一時半刻定然也起不了風浪。”
雖是這麼說,永安年間的十年暴亂卻是實實在在的是由陳晉掀起來的。明明在死囚牢中的李承珉被換走,如今還突破重重包圍再度逃脫。
要說陳晉沒那麼可怕,也是自我安慰。
江皓辰道:“陛下,眼下長安形勢也不容樂觀。金城那邊有程飛将軍與趙安來将軍,此事他們必然有定論。”
還有一個沈憶呢。
若沒有沈憶,陳晉未必跑得了。
沈堅這個老狐狸一手好算計,此番陳晉不回,他便沒了後顧之憂。
柳文暄道:“陛下,臣以為,長安還是先推進重審楚家之案,楚家兩代人都困在這冤家錯案之中,若得到平反,天下人必然感念皇恩浩蕩,公道存世,屆時人心思定,即便有人鼓動暴亂,也定然有所醒悟。臣近來審理不少叛亂之人,皆說曾受楚氏兩代人的恩典,最終落上逆賊的罪名,還不如反。于是便義無反顧掀起了這場血雨腥風。此話或許是借口,然我去細查時,确實查到不少人曾是楚鴻老将軍的舊部。”
楚鴻這個名字,誰聽了不扼腕歎息呢?
先帝最崇信的文臣,後來投筆從戎,戰功赫赫。最終卻被萬箭穿心。
柳崇傑想起楚睿卿,面上帶着重重傷感。
一代代風華絕代的天之驕子,一次次被扼殺。誰人不能悲傷呢?
皇帝悲戚道:“是朕無能,連自己的臣子都保護不了。”
“錯不在陛下。怪之怪暗處之人太會僞裝。”陳敬之道。“陳晉那老賊連先帝都騙了。”
陳儀看了兒子一眼,陳敬之作了個傻笑,示意無妨。
先帝那般英明睿智的皇帝尚且鬥陳晉不過,想一舉搬倒陳晉,實在是太難了。
陳敬之笑道:“那老賊也七十多了,先前秦王殿下給我的飛書之中,說陳晉一直用藥控制着自己不讓老去,後來受傷喝其他的藥,老态畢現,如今已如九十歲的人。他再怎麼厲害,在人間又能撐多久?”
柳崇傑咳捂着胸口咳嗽起來,柳文暄扶着父親坐下,道:“爹爹,接下來的事交給我們吧,我已收到李珺珵的飛書,他目前尚好,他那邊的事,我們也操心不上,接下來,我意先平反楚家兩代人的冤案為要。”
柳崇傑點點頭,拉着兒子的手:“你也要仔細身體。”
皇帝道:“柳卿放心,暄兒在明月宮裡,朕定然也是當他做兒子一樣照顧的。”
柳崇傑向皇帝揖手道:“臣謝過陛下,暄兒住在宮裡也好。”
長公主不喜歡明月,文暄婚事之後,連這個兒子都不想認了,回了公主府。
皇帝也知道此事,召見沁芳公主入宮幾回,沁芳卻隻有一樣要求,便是讓柳思穎作秦王的正妃。
皇帝何嘗不頭痛,隻道了一句再說,便按下不提了。
皇帝比誰都了解自己的兒子,如今天曦與李珺珵重逢,李珺珵眼中定然是容不下任何旁的人。皇帝說等到李珺珵回宮再說,李珺珵回宮,必然會帶着天曦回來。屆時李珺珵平西北有功,求他封賞,他定然是順水推舟促成兒子的婚事。
李珺珵與天曦婚事,玄玉生前便定下的,皇帝從未想過更改,除非李珺珵和天曦相互不喜歡。而今,兩個孩子情投意合,珵兒定然也不會對别的女子動心,沁芳一心想讓自己的女兒做未來的皇後,實在有些不可理喻。
皇帝也就真不理她,結果現在倒好,沁芳鬧得要與柳相和離,稱不該讓文暄娶明月那個病秧子。皇帝越發不高興,如今沁芳自己要進宮,皇帝以柳文暄在養傷需要安靜為由,孩子也不讓她見了。
柳崇傑自然是知道秦王心中除了天曦兒,再容不下旁人,他不明白為何沁芳對于将來的皇後之位如此執念。
中年人與年輕人們擔憂的事不全然相同。
江皓辰與柳文暄陳敬之三個湊在一處讨論着什麼,陳儀與皇帝柳崇傑三個相互蹙眉。
陳儀知道柳家近來雞飛狗跳,搭着柳崇傑的胳膊,道:“兄長莫要憂思太過,你看你最近頭發白了不少。”
柳崇傑捋着胡子,笑道:“我已經四十多歲,鬓發花白,賢弟反而越發年輕了。”
陳儀當年與他們相遇時,年紀最小,結拜兄弟中,排行老三,加之陳夫人溫柔賢淑,一家人倒極其和美。
陳儀湊在柳崇傑耳邊道:“當年我便不羨慕你娶了公主,看看如今這情形,你也别太放心上,要相信陛下定然是站在你這邊的。”
皇帝聽見了陳儀說的,瞅了他一眼,道:“整個長安城就你陳家最心寬。”
陳儀一笑:“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作遠憂,他們年輕人如今也都一個個朝氣蓬勃的,我兒子也愛鬧騰,腿折了也禁锢不住他,他愛鬧便去鬧,這天下終究是年輕人的。”
陳敬之笑嘻嘻回過頭看着父親道:“也是你們的。”
“但終究是你們的。”皇帝道。
堂内又歡笑起來。
麒麟閣的笑聲沒過多久便傳到燕王府中,李承璎猛然将桌子上的酒器打翻。八月十五之後,皇帝便以對下屬疏于管理為由削了他的兵權,禁了他的足。八月十五之亂,他雖沒有被逮住重要的把柄,江皓辰卻從燕地貪墨之案上将了他一軍。這個江皓辰,不殺之不足以平其怒。
坐在下首的沈堅倒是神色平靜,端着茶閑适自在地品了一小口。
“舅舅,您還有心思喝茶?您向來算無遺策,如今卻沒能算過江皓辰。他才二十一歲,您是真打算告老還鄉了麼?”
“若不是我讓琅嬛去找沈憶,陳晉不逃走,你我怕是要成為階下囚了。”
“承珙受波及,手中的兵權也沒了,如今得益的,竟然是老四?”
“這個時候你還以為是四皇子是受益者,未免就太單純了些,隻能說,你真不适合奪權?”沈堅眸中流露出一絲哂笑。
“那是誰?”
沈堅在茶盞中蘸水,在桌子上寫下一個字。
李承璎眸光緊縮。
沈堅無奈一歎:“此番我們并不是輸給李珺珵,更不是輸給江皓辰和陳敬之柳文暄三個,而是他。若非我找到李承珉的舊部嚴刑拷問,誰都不知道他已坐大到如此地步。”
李承璎心頭滑過一絲猶疑,才轉向沈堅:“那舅舅的意思是?”
“他的勢力遠遠超過你與李承珉,此番若不是他暗中攪弄風雲,你怕是已經坐上至尊之位了。我這邊已經收手了,除掉李珺珵的事他自然會去做。而今李承瑭風頭正盛,手下卻隻有一個孤高自诩的孔懷章,成不了氣候。接下來,你我隻有靜觀其變了。風口浪尖之上,不要妄自出頭。想想韬光養晦的那位,你再看看你的不足。”
李承璎下颌線因壓槽緊咬顯出一道有力的輪廓。他無奈搖搖頭:“誰也沒想到,他竟然經營了這麼多。”
“所以,眼下情況不利之時,李珺珵活着,反而能使局面暫時穩定,若是李珺珵死了,我等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
“舅舅是怕了嗎?”
“若是怕也不會讓你暫時蟄伏。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位就以為自己萬無一失了嗎?你舅舅我從山野村夫爬到如今的位置,難道是光憑一塊舌頭。你且收心下來,不要再想着不切實際的。”沈堅起身,微微揖手,飄然而去。
李承璎才頹靡垮下身坐在椅榻之上,沒想到背後之人竟然是他,僞裝得真是可以了,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