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的街坊之中,坐落着一處古廟,名王侯廟,是由前朝城隍廟改建而成。
庭階寂寞,人迹罕至,無甚香火。
步入廟堂之内,迎面而來的是八扇楠木照壁,照壁上是镂空的聚寶盆纏枝花紋。
繞過照壁,一道天井将古廟的大門與正堂隔開。天井之後是由兩對龍鳳柱圍繞成的空台,再往裡,便是供奉文武神的神壇。
數丈高的文武兩尊神相端坐于神壇之上,左邊隔開的是天後神壇,右邊隔開的是太上老君的神壇。
文神像羽扇綸巾,武神像身披甲胄。
四尊神像威嚴端莊,睥睨人間。
這般布置的廟堂别處實在少見。大概也因此,香火不甚旺盛。
古廟之中隻有一個老人守着,許久之後,才從一旁的廊道側門中走來一個灰袍人。
忽然之間,文武神像的像座移動開來,中間推出一張龍椅。左側文神之像,右側武神之像,從方才的睥睨人間,成了此時的俯首低眉。對着龍椅上的人垂手而立。
刺目之光從機關背後的天頂灑落,龍椅上的黑袍人站起來,向下面的人道:“外公,近來長安草木皆兵,您還敢到此來,您也不怕被人瞧見。”
“我方才得到消息,李珺珵飛書回長安了。不過,陳晉逃脫,沈堅那邊一時半會怕是倒不了台。”灰袍老者聲音有些嘶啞。
“外公,我們的目标是龍椅,”他轉身指着後面的那把龍椅,微微歎了一口氣,道:“這麼多年裝柔弱,我也快膩煩了。”
“李承珉敗了,李承璎輸了,如今李珺珵回不了長安,你到時要多留心沈堅,他不是這麼輕易認輸的人,你别忘了他手中還有個沈憶。”老者清了清嗓子,“你蟄伏了這麼多年,如今朝堂之上,無人注意到你,也正因為如此,你才得以養精蓄銳至今日。”
年輕人咳嗽了兩聲,似乎不是很高興,淡淡道:“外公,說來,您從小就教育我帝王之術,我也被您與母妃推着走上這條路,可惜這麼多年,我過得一點也不快樂。”
“你是想說,即便李珺珵當上皇帝,對衆人也不會有什麼是麼?”老者歎了一口氣,笑了笑:“如果你真不想要這王位,我退步抽身便是,反正誰也不知我們經營了這一切。”
“外公,我是一時意氣用事,若是我真不想,我也不會去學忍術。您放心,我定然不會辜負您與母妃的心血。李承珉與李承璎都是功敗垂成,而今我們,無論如何需一擊而中。”年輕咳嗽起來,撫了撫心口,道:“我從未想過放棄,隻是這一路,走得太寂寞了。”
“帝王之路,本就是寂寞之路,你即便不走上這條路,便能不寂寞了麼?”老者輕哼了一聲,“怎麼,舍不得殺李珺珵了?”
“在他們眼中,我從來都是個局外人,沒有舍得與不舍得。那本就不屬于我的世界。”
年輕人撩了撩黑色的鬥篷,話語有些漫不經心。
“自今日起,非必要我也不會再和你私下碰面了,你也有自己的計劃,我也知道你意志堅定。今日此番,我隻希望你記住一點,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是蟬,誰又是螳螂,位置要搞清楚,切莫因小失大,到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老人說畢,便轉身離去。
空寂的古廟之中神像巍峨,慈眉善目看着人間。金箔裝點的花紋璀璨奪目,卻吸引不了人間的香火朝拜。
一如待在黑暗之中的他,汲汲營營要為人生尋得一絲光明,回頭才發現,自己成了最暗的黑。沉浸在兀兀窮年裡追尋的東西,最後都顯得荒誕不經。可是有什麼關系呢,這一生,他本就注定孤獨。
梧桐葉飄落進古廟之中,須臾一道紅影落入空台之上,跪拜在他面前。
“牡丹參見殿下。”
“這裡是古刹,容不得你衣不蔽體,把衣服穿好了再來見我。”黑袍人語氣依舊是輕微的,教人分辨不出喜怒。
牡丹扶起滑在肩下的紅色紗衣,将半露的□□掩住,依舊颔首跪拜:“屬下知錯了。”
“起來吧。”他聲音很淡,以至于給人儒雅的錯覺,“老四那邊已經派人去殺李珺珵了,你暫且先不要動手了,李承珉和李承璎都在養精蓄銳,長安雖已無他們的勢力,然在燕地,在南越,這兩位還是能掀起血雨腥風的。”
“屬下領命。”
“退下吧。”
牡丹退了三步,便消失在古廟之中。
梧桐葉一片一片零落在深秋裡。
天素說吳青得半個月才能醒來,吳青底子好,十天便醒了。人雖醒了,身體卻不能動彈,需要靠藥養一陣子。
這幾日許妙守在吳青身邊,安分守己納鞋底。乍一看去,人畜無害的良家婦女,叫人我見猶憐。程子弢對許妙極其照顧,天素也不管那麼多。
她自然知道自己體内多了一種毒,還好李珺珵的身體也恢複得很好,與許妙的賬可以慢慢再算。
喬卓然一直在外練劍,身法似乎有了精益。
程子弢除了關心許妙,也再沒絮絮叨叨,而是跟着喬卓然一道練劍。李承瑜時不時也練一練,自我感覺十分良好。
李珺珵跟着天素學醫術,這兩人相處時,自動将外界隔開。
十多日來,天素一直給自己施針,她體内的餘毒雖已排得差不多,卻知道毒藥對身體的影響不可逆轉。有一部分身體的感知,将永遠消失。譬如,視線變得模糊,嗅覺也不似以前靈敏,反應也不及從前那般。幸而,她還年輕,還在長身體,有些可以通過訓練逐漸恢複。
李珺珵并不知天素五感消退之事,天素也未表露太多,怕李珺珵擔心。
天素已與許妙說了吳青心髒受傷,這一輩子再也不能幹重力的活計。許妙隻回答:“隻要能救活阿青哥,我什麼都能接受。”
天素看着許妙凄楚的眼神,想起八月十五之夜救下李珺珵時那種無能為力,竟有些信以為真。
心狠手辣的燕兒,薄情寡義的小雪,她們的事她還曆曆在目。
許妙若真是那位藤原的人,她又是怎樣的角色?體内多的那一種毒,是和解藥一起服下的。她又是出于什麼目的要救自己的?
天素并不知道許妙到底在籌劃什麼,她必須在許妙出手之前将她廢掉。
先前許妙受傷,她已經給許妙下了毒,這種毒深入骨髓之後,身體也是出現軟弱無力的症狀。
小雨出來告訴天素飯菜已備齊,天素正欲清理桌子,程子弢和承瑜兩個倒先主動上來清理。
程子弢心中有愧,加之秦王一心護着文天素,他再不敢亂來。他瞅了瞅飯菜,越來越敷衍,實在叫人看着沒食欲。
花花綠綠的香菇,已經吃了好幾天了,李承瑜嘴巴都有些麻木,再看這些五顔六色的菌子,猶猶豫豫來一句:“這沒毒吧?”
小雨斜眼看着承瑜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哼。”
天素聽了承瑜這般說,話語中倒多了些打趣的成分,向小雨道:“那位公子既然擔心你做的飯菜裡有毒,你就讓他做飯吧,劈柴什麼的也可以安排着,免得一閑下來話就多。”
“我看行。”小雨笑嘻嘻,連連點頭。
承瑜攤手,喃喃道:“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雨後的深秋,若是無殺戮,天氣極其令人惬意。
長安宮中,柳思穎偷偷溜進宮來看哥哥。
因是郡主,皇帝也當親女兒一樣看待,宮裡也便無人阻攔。罄芳的三個貼身侍女棋書畫跟在她身後,亦是威風凜凜。宮娥們見了紛紛行禮避讓,不敢打擾絲毫。
才到明月閣,便聽見哥哥與明月在談論:“眼下李珺珵在雨霖嶺之中,反而比宮裡還安全些。”
柳思穎目光一亮,李珺珵在雨霖嶺?
雨霖嶺在什麼地方?
隻聽裡頭明月道:“我不是不放心李珺珵,他身邊有天兒,我沒什麼不放心的,唯一一點,便是擔心他倆的婚事,畢竟天兒身份特殊,怕有人再借着他們的婚禮生事端。無論如何,我先為他倆張羅着,說不準回來父皇要給他倆賜婚。”
柳思穎心一沉,賜婚?天兒?她的心忽然突突跳起來。
柳文暄道:“以李珺珵的性子,怕是要在入臘便把婚事定了。咱們也是該先張羅些。”
柳思穎緊握着拳頭,皇帝并未應允她與李珺珵的婚事,眼下李珺珵身邊卻有别的人,莫非李珺珵要娶别的女子為妻?
她的指甲陷入手掌,除了她,誰也不能嫁給李珺珵。
柳思穎目光中散發着狠厲,她心頭忽然湧起萬丈怒火,她要去雨霖嶺,殺了那個人。
宮娥過來向她見禮,她眼睛一冷,那宮娥忙忙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