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番中毒,對方是有備而來,早晨她的情緒不受控制,直到昏迷那一刻,她才意識到,這一環一環相扣的毒藥,不僅能讓她失了心智,也會要她的命。
五感消失,身體麻木,心脈驟停,這些,大概是藤原在拿她的身體做試驗吧。
世上很多藥物配出來,都須經過人體的檢驗才能判斷是否有效。
藤原配的藥又是什麼呢?
明明是天素才醒,卻是她安慰李珺珵。
衆人從未見李珺珵如此傷心過。大概在幾近于心死的絕望之後,想留不能留的心酸與無奈吧。文天素這情形,怕是撐不了多久。
李珺珵拿着帕子擦去天素眼角的血迹。
良久,靈珠才道:“方才那人送來的解藥,姐姐看看能不能用?”
天素凝視了玉瓶許久,淡淡道:“丢了吧。”
程子弢幾人詫異,這是何必呢,到底是命重要還是清白重要。
李珺珵道:“我已配出了解藥。”
天素微微點頭,她可以永遠相信李珺珵。
李承瑜哪壺不開提哪壺:“那殺手為何要給你送解藥?”
喬卓然亦道:“先前我們在竹林深處聽見他和白玉箫談話,聽那人的語氣,似乎是認識你。”
“眼下不是讨論這些的時候,你們收拾東西,準備回長安。”李珺珵語氣很冷,天素受的委屈已經夠多了,他們還如此不肯退讓,他看向喬卓然:“你們若是打算将我的話當作耳旁風,從今日起,不必留在我身邊了。”
李承瑜指着自己:“哥,那我呢?”
“你也一樣。”
李承瑜幾乎不敢相信:“我,我可是你親弟弟。”
天素看着喬卓然,淡然道:“江湖上很少有人不知道文天素吧?”
程子弢方才本想言語,被秦王殿下那眼神刀子一掃,他變萎了,哪裡還敢還嘴。
李承瑜才問:“哥,我們回去了,思穎怎麼辦?”
李珺珵道:“我已飛書入京了,半月時間,便有人來接她。”
李珺珵飛鴿京中喚柳文暄過來接柳思穎,文暄因照顧明月,加之長安局勢不穩,陳敬之領了這個命,飛書給李珺珵自己親自來接他們。
衆人清點了行李,準備翌日回長安。
幸好後面的幾處老茅屋都是石頭砌成的。天素看着雨後的石屋,那是父親一塊一塊砌起來的,前面的竹屋,是父親親自搭建,給她單獨辟的房間。
前面四間竹屋,後面幾間石房,曾經的悲傷和歡樂,向石頭一樣砌進了歲月裡。一塊石頭,一片竹木,都是父親在沉思往事中細細打磨出來的。
數年來,院子中父親在那曬藥,教她練武,教他醫術。如今,柳思穎一把火來,前頭幾間竹屋竟被焚毀了一半。
有時候醫術太好,也不是好事,天素知道自己,怕是時日無多了。
她眼中微有淚光,母親去世十年,父親也走了一年有餘,還有未找到的弟弟,他到底在哪裡?
人生怕是終究會有遺憾。
小雨見天素鼻尖微紅,記憶中,除了父親離世的時候,就再也沒見過姐姐流淚,她忽然忍不住心頭一恸,正要跪下,被天素拉住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姐姐,是小雨不好,釀成大禍。這麼多年的心血都毀了,姐姐,你罰我吧。”小雨其實想說因為和她置氣差點害了她性命,這樣必然提及喬卓然,她不想。
天素将哭泣的小雨拉入懷中,忍了半天的眼淚還是落下來,她低聲道:“這麼多年來的心血就這樣毀于一旦,曾經爹爹為了得到那些珍貴的藥材,幾次都差點丢了性命,那麼來之不易的東西,就這麼被毀了,以後再想當神醫,就得重頭開始。如今,我們一無所有,幸而人還好好的,都可以重頭再來。”
小雨好想問,為何要隐瞞李珺珵他們的身份,見姐姐說話已是有氣無力,心頭還是不忍。她醫術雖不精,望聞問切她還是知道的,加之去嶺南一路到蜀中,她的醫術其實提升了許多。她知道,天素快不行了。
明明以為自己不會悲傷,可是看到她眼角流下的淚是血色的時候,怎麼心頭還是忍不住不舍呢?
“姐姐……”小雨顫聲道:“你一定能配出解藥的是不是。”
天素松開小雨,解釋道:“你定然埋怨我隐瞞他們的身份,隻因他們身份太過特殊,雖然我早知道,但是他們不說,我沒有替他們公開身份的權利。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我不告訴你,我既擔心你因為他們的身份卷入不該有的紛争,又擔心……”
擔心自己暴露真正的身份。
天素道:“我又擔心,文天素這個名号和當今時局混在一起,若是糾葛越深,以後恐怕難以保全自身。”
“那姐姐怎麼同意我與……”小雨想說喬卓然,卻覺得這名字太過陌生。
“我本想着,我們以别的身份保護他們,便能免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你心思坦誠,遇見人便掏心掏肺,生怕有不盡之處。幸而他們幾個并沒有其他心思,相安無事也就罷了。若是遇見别有用心之人,眼下的情況隻會更危險。”天素說着,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她的身體很虛弱,李珺珵雖然配出了解藥,也僅僅隻能撐着她醒過來。
看着天素臉色如此蒼白,還要給她解釋,她覺得自己太自私了:“姐,你别說了,我知道你不說定然有原因,我更知道這世界上你是最不可能傷害我的人。隻是我太笨,不能體會你的用心。”
天素給小雨擦去眼角的淚,道:“快去吃飯吧,大家都餓着肚子。”
小雨正要扶天素,李珺珵道:“我來吧。”
小雨退開一步。
李珺珵向天素道:“你不是一無所有,你還有我。”
冷風過境,消弭歲月中的塵埃。
晚飯過後,衆人又清點了些東西,天素體力不支,在榻上躺着,已昏睡過去。
靈珠坐在廊下,小雨過來,低聲問:“方才那人送來的解藥呢?你丢了嗎?”
“沒呢,”靈珠從袖中拿出玉瓶,道“我想着萬一真有用呢,我看素姐姐情況很不好。”
這藥小雨取天素的血試過,确實是解藥,奈何姐姐的性子,定然不肯用那人留下的東西。眼下人命關天,不是任性的時候。
她拿着解藥去到天素的房間,遞給李珺珵道:“這藥,無論如何,你還是試一下吧。”
天素在昏厥之中,李珺珵準備再次給她泡藥。
小雨道:“其實你醫術不弱于姐姐,應該知道她情況如何了,眼下不是任性的時候。”
她眼眶微紅,滿眼想着曾經姐姐教她背詩詞,去年落花顔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姐姐教她背過很多詩詞,她記得的就那麼幾句。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她在世上維系感情的人和事本來就很少,若是天素不在了,她生命中的人就又少了一個。
姐姐說,每一個生命都值得被尊重,就像姐姐曾救下旺财。
姐姐說,生命中每一段付出真心的感情,都是人生的一部分。
直到父親的死,她才意識到,自己親近之人的死亡,其實也會帶走生命的一部分。在看不見的光影角落,人生的一段段記憶,是由那些個不可取代的人組成的。
而那些将永遠留在記憶中的人和事,其實也将一段生命的東西帶走。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她的人生很簡單,不到十六年的光影裡,一半歲月在小時候死去,一半歲月在遇到爹爹和姐姐之後重生。
小雨看着李珺珵,道:“她的命比什麼都重要,不是嗎?”
隻有天素活着,所有的愛所有的恨才可以延續,若是人不在了,留下的,隻有永恒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