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深山濕漉漉的,茅屋前被踩出的腳印中積了許多水,水上浮着一片凋落的銀杏葉。
無根之水,無本之木,困頓着一方小天地,頓不破眼前的困局。
小雨将藥瓶遞給李珺珵之後,便出來。
新蓋好的茅屋一半新一半舊。
像是記憶,像是人生。
靈珠一直看着樹林深處,希冀白玉箫能出來幫忙。
李承瑜看出靈珠的心思,擋在她身前,嗔道:“進屋收拾東西去。”
雲山掩映的樓閣之中,藤原在擺弄一盤棋,他的頭發垂垂落下,模樣甚是慵懶。
身邊站着兩個人,紫衣蒙面女子和褐色衣衫的男子。
閣樓中靜默了許久,紫衣女子終于忍不住開口道:“主人,您将解藥送去,這一年來您的計劃就功虧一篑了。老夫人還等着用她的皮呢,那可是老夫人親自相中的一張皮,您……”
藤原手中棋子忽而飛出,重重落在紫衣少女的胸口,她退了三步,若非扒着門,幾乎要摔出去。
“跟老夫人說找到此人的消息是你透露的?”
“主人,您跟着文天素一年有餘,老夫人耳目遍布天下,您的一舉一動自然躲不過她老人家的眼睛。如今萬事俱備,文天素也即将死亡,你将解藥送去,若是老夫人知道了,怕是不好。”
“哦,你覺得老夫人如何知道我送去了解藥呢?”藤原冷眸看着紫衣女子,淡淡笑了笑,“不如你回去告訴老夫人,說我看上那女子了,你覺得老夫人會如何?”
紫衣女子戴着面具,袖中的手緊握成拳,低聲問:“主人真的與文天素有肌膚之親嗎?”
藤原微微一笑,冷聲道:“那你覺得我将一個女子留在房内半日,能做什麼?你不會真以為我喜歡男的?”
紫衣女子看了眼一旁的少年,少年閉目養神,事不關己高高挂起。
女子恻恻笑道:“可惜,文天素不會要你的解藥。”
文天素朝不保夕,眼下怕是已經昏迷,做決定的是李珺珵。
李珺珵即便再怎麼恨他,難道敢拿文天素的命和他賭氣嗎?李珺珵已經耽擱了一日,早晨若是及時服用了解藥,文天素的身體能完全恢複如常。遲一日,效果減半,再遲一日,即便救下,也不過隻有一個月的命。
人生便是如此,哪裡會留那麼多功夫給人做選擇。
紫衣女子搖頭,轉身離去。
靜立的褐色衣衫的男子依舊紋絲不動。
藤原略微欣賞地看了他一眼道:“果然是有些定力在身上的,她從前那邊折辱你,也不曾見你與她不對付。”
褐色衣衫的人并不搭話。
藤原似乎是習慣了他這般,笑道:“你明明知道我與文天素之間什麼都沒有,怎麼,這麼好籠絡她的機會,你都不要了?”
少年像是沒聽見似的,依舊呆立在那裡。
他覺得有些無趣,猶獨自下棋。
夜色已沉,李珺珵還在給天素行針。
小雨來過幾次,在門口敲了幾次門,裡頭沒回應。
李承瑜見李珺珵已不正常,睡意全無。
他們幾個本不想帶文天素回長安的,就文天素把李珺珵迷得神魂颠倒的模樣,以後入了宮還不知道什麼情形。
眼下這情形,文天素若是出事,李珺珵隻怕會瘋。
說實在的,文天素除了長得好看,有些醫術,她還有什麼能吸引李珺珵的?
夜間李珺珵給天素行了五次針,他手中的針沒停過。
靈珠見衆人都未睡,她也沒睡下。
她問哥哥需要什麼幫忙的,李珺珵隻說要燒熱水。于是,喬卓然幾個也都去幫忙。
程子弢欲言又止了幾回,他們這陣子不是沒讨論過,文天素在秦王殿下心中占據着怎樣的分量。而今看來,他怕是甯願他自己死,也要她活着吧。
他想起上回殺手圍困文天素時,自己未出手相救。秦王殿下都看在眼裡,後來不是沒警告過他,可他總覺得秦王殿下是被文天素用藥控制了。
如今呢?秦王那般冷靜克制的一個人,可以不在乎文天素的名節,不在乎她遭遇了什麼,他仿佛這一生就認定了這麼一個人,要排除萬難,要矢志不渝。
他們或許從不曾看清過文天素,也未看清過秦王。
李珺珵在房内,左邊的架子上滿滿都是藥材。
他的醫術到底怎麼樣,即便小雨心中沒底,也無能為力。
她站在房門前,低聲道:“姐姐的毒很深,即便你醫術了得,可她的身體耽擱一刻,影響也會越來越重。當初,父親就是因為沒能及時配出解藥而殒命。那殺手或許别有用心,解藥能用的時候,你若不用,後果便不堪設想。”
李珺珵沒有回答,依舊在給天素行針。
小雨再也忍不住,當初父親中毒時,姐姐也是這樣沒日沒夜的救治,最後呢?都是徒勞。她問:“你當真承擔得起失去姐姐的結果過嗎?此時不是你證明自己能力的時候,而是藥材本來就不夠,你即便深谙藥理,在分量上也需反複試驗。以眼下的情形來看,你覺得姐姐撐得住嗎?”
房内,李珺珵收了天素手臂上的針,桶中的人微微張開眼睛。
“好些了嗎?”李珺珵低聲問。
外頭站着的人忽而精神一緊,看向掩着的門。
已是三更時分,文天素在李珺珵的房内,晚飯後李珺珵便開始給天素行針。
小雨心頭很亂,八年的姐妹,在這個時候,姐姐相信的是一個才認識一年的人。她是了解天素的,認定了什麼人,這一生都不會更改。
房内,燈火暗淡。
李珺珵将人從藥桶中抱出來,将她身上打濕的薄衫褪去,擦去她身上沾着的藥渣,再給她換好衣衫。
天素身體很虛弱,她身體處于麻木狀态,哪怕李珺珵給她擦拭身體,她也感受不到他的溫度。
安頓好天素,李珺珵開門,幾個人都圍在燈火之下,湊過來。
靈珠問:“姐姐怎麼樣了。”
“去休息吧,明日離開這裡。”他叮囑靈珠,“你的身體中過毒,需要好好休養,快去睡吧。”
又向喬卓然道:“你胸前的傷口很深,記得及時換藥。”
他自顧自将裡頭的藥桶搬出來,處理了藥渣和黑色的水,便自顧自入内,息了燈,在天素身邊睡下。
“珵哥哥。”天素低聲喚他,“還是用藤原的藥吧。”
她怕李珺珵這麼下去,定然會出事。
黑暗中,她看不清李珺珵的表情,隻感受到一滴熱淚落在她臉上。
她身體的感覺在消失,卻能清晰感受到他的眼淚。
她伸手過去,輕輕觸摸李珺珵的眼睛,擦去他眼角的淚,她道:“藤原定然也是吃準了你的情性,想利用我來控制你。可眼下,我身體的感覺在消失,方才在意識混沌的某一刻,我心底隻想着一件事,我要留在你身邊,跟你一同回長安。”
李珺珵從袖中取出藤原送來的藥,道:“藤原在拿你的身體試藥,我不怕受制于他,我隻怕你有任何閃失。”
“用他的藥吧,小雨已取我的血測過,此藥确實可用,我本不想與此人有瓜葛,可若是想殺了他,眼下這身體怕是不能夠的。”她的聲音很是輕微,氣若遊絲。
從李珺珵手中接過藥,她沒有猶豫,一飲而盡。
盡管她知道,這藥或許會讓她失去記憶,擾亂神智,或許藤原會以此控制李珺珵,可眼下李珺珵的情形,未必能接受得她的離開。
她知道李珺珵,也是因為太了解她,所以才不想死在他面前,死在他懷裡。
藥汁順着喉嚨滑下去,冰涼之感霎時便侵入五髒六腑,寒意從四肢百骸彙集向五髒六腑,她渾身忍不住顫栗,李珺珵将她攬在懷裡,将他身體的暖意傳給她。
兩人都隻穿了一層寝衣,能清晰感受到彼此的體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