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識是什麼時候恢複的呢?是去年在長安遇到的那個人,那個被他們懷疑是楚睿卿的人。當時楚睿卿扒開他的衣衫,看到他身上的傷痕,神色很是驚詫。
他那時還不明白,楚睿卿到底為何要扒開他的衣衫,他以為是胎記,直到前陣子藤原的母親告訴他,他身上原本有塊麒麟珏,是他小時候戴在身上的,那塊玉珏,藤原曾畫了一個圖樣引誘楚睿卿中計。
他在心底思量無數回,為何看到楚睿卿悲傷的眼神時,他内心是哀痛的。這種新鮮的感情,在他胸腔之中萦繞了許久。
直到他以受傷為由退出了追殺楚睿卿的行列。
而藤原,好像在引誘楚睿卿的時候,便有意避開他。
說來,他當時并未見到那紋樣。
藤原自顧自說了許多話,貪狼的思緒也綿綿不可止。
文天素說他需要兒時的東西來刺激他想起小時候的事,那麼,那塊玉珏,到底能不能喚醒他的記憶呢?
“你怎麼了?”
貪狼隻道:“身上被破軍砍得太深,這幾日天冷,傷口愈合得慢。”
“我一直巴望着你好了,下去看看,眼下怕是不能夠的。”藤原歎了歎,“你是在這樣的峽谷底下長大的,殺了一千個同伴再從底下爬上來,這樣的絕壁,于你而言,定然不是難事。”
貪狼面色無波,破軍也是在這樣的萬丈懸崖之下爬上來的。藤原其實可以找破軍的,隻眼下,藤原心裡深惡趙雨晴,更不是破軍的對手。
他差點死在破軍手中,藤原的眼線看得一清二楚,但他們并未出手,何嘗不是藤原的意思。若不是他丢掉那些眼線,未必能活到今日。藤原在試探他。
藤原是何時想要殺他的,他也不知,如果藤原真的要殺他,那便隻有一個可能,他真的是楚睿卿的兒子。
或許,藤原在他母親失蹤這事上懷疑到他頭上也未可知。
總之,他與藤原之間,從一開始便從未彼此信任。
雪越下越大,懸崖邊忽攪起一股強勁的山風将地上的雪攪得漫天皚皚,貪狼手中的傘也被吹走。
藤原看着他想去追傘欲步又止的樣子笑了笑,溫和道:“你傷得太重,回去養傷吧。他們說不定早就上來了……”
貪狼跟着他冒風雪向山下走去。
一串深深的腳印未過多久,便被新落下的大雪掩蓋。
金州城頭,陳晉已在雪中站立多時,眉毛的頭上沾了不少雪,也不讓随侍給他打傘。
他往東看向竹溪方向,自言自語道:“陳敬之,一個癱子,竟然能用兵如神到這般地步……”
才十七歲,陳晉有些後悔,當初怎麼就忽略了這個少年呢?
一隻蒼鷹從雪空中撲棱下來,程飛伸出胳膊,接住了信鷹。他從鷹的腳上取下信筒,往麒麟閣走去。
長安城的大雪已落了十多日,此時,他們才收到密信,金州危急。
金州離長安不過數百裡,翻過秦嶺,屆時掃蕩渭河谷地,便是一馬平川。
陳晉是玩弄權術的高手,隻要金州邸報正常發往長安,再一一攔截住竹溪、白河等地的奏報,便看不出任何端倪。
而陳晉,必是早安排了人手。在策動戰亂這一塊,他實在太過得心應手。
麒麟閣内,皇帝鬓角又花白了許多。
他身體依舊是虛弱,轉身向程飛道:“金州去長安不過數百裡,反叛了十多日,消息才發到長安,可見,長安局勢已然危矣。”
皇帝雖衰朽,到底是曾經馳馬縱橫過天下的人。哪怕經曆過永甯十三年的打擊,他心中的清明并未減退絲毫。
用情太過的人,總是不太适合當帝王的。但他年輕時隻想着天下,隻想做一個好皇帝,他曾經也不曾想到,會遇到一生的摯愛。
殿中站着不過幾個人,柳崇傑、程飛、陳儀、柳文暄、江浩辰。
最終,皇帝的目光落在柳文暄身上,道:“文暄,你帶兵二萬馳援金州。”
皇帝既然說了長安局勢危矣,那麼,四大上将中已有兩位不在京中的情況下,他們還面臨長安不少包藏禍心的人,必須留下這兩個坐鎮才行。
八月十五的動亂便是一個教訓。
年輕一輩中,柳文暄是唯一一個不涉朝廷文官武職的人,幾次的封受他都不曾接受。雖與明月公主的婚事未成行,在長安已被呼作驸馬,這兩個多月以來,一直住在明月閣的偏殿。
柳文暄唯一擔心的,是明月。
但他依舊上前一步,道:“臣領命。”
柳文暄要帶兵平金州叛亂的消息,立即就傳到長公主耳中,一隻茶盞重重地摔在地上,碎成細末。
“柳崇傑,你想斷子絕孫,别拿我兒子的性命不當回事。”長公主一身紫衣,氣度華貴,威儀不可侵犯。
柳崇傑神色不悅:“你又發什麼瘋?如今天下局勢這般,朝中皇帝真正能用的有幾個人。文暄和敬之一個年紀,敬之已經參與過無數大戰,文暄此番去金州,秦王和敬之都在金州,如今也該他們年輕人去曆練了。”
“柳崇傑,你怕是忘記了你的身份,敢如此跟本宮說話?”罄芳公主的手重重捶在桌子上。
桌上的茶具也跟着跳起來。
柳崇傑悲憫地看着長公主,道:“罄芳,你與我既然從一開始就沒什麼情分,如今連這最後的體面也不顧,遑論家國大義,我想與你之間也無甚可說的。”
他從袖中拿出了和離書。
柳文暄從外間進來,剛好聽到這句,看向父親。
罄芳冷笑道:“這麼多年,我也忍夠了,睿卿活着的消息不諱莫如深,去年連睿卿回長安你都不願告訴我,連讓我見他最後一面的機會你都不給我,你心裡難道就沒有半分愧疚嗎?”
愧疚?
柳崇傑冷眼看向罄芳,隻道:“思穎這麼多年被你教成什麼樣子,你有半分愧疚嗎?”
“你一心想着為你的兄弟報仇,你有在兒女的事上用過心?”
“你最好不要讓我知道你做過什麼……”
罄芳臉色忽而一變,站起來,将身邊的紫檀桌掀翻,罵道:“你這鄉村匹夫,也敢教訓本宮?”
“你連給本宮提鞋都不配,這麼多年,你站在本宮身邊,一路飛黃騰達,若是沒有我,你能有今日?”
“母親……”柳文暄制止長公主。
他知道,當年她的母親在瓊林宴上點了楚睿卿,被拒絕了,為氣楚睿卿而點了他的父親。
後來他母親同樣是為了要和藍彤一比高下,任性拉着柳崇傑去了雨霖嶺,最後看到藍彤時,自愧不如,心頭卻不甘心。
他聽說,母親當年求過她皇兄,讓她作楚睿卿的正室,藍彤作偏房。奈何當時的皇帝見了藍彤的姐姐玄玉,一心都在玄玉身上,最後不顧衆臣的反對封玄玉為皇後,清夜為皇貴妃。
而楚睿卿也隻願意娶藍彤,心中再無旁人。
在柳文暄的記憶裡,對玄皇後的印象很深,她一笑傾國傾城,永遠溫和端方,永遠敦厚從容。
而他的母親,則是經常與父親吵架,嫌棄父親。
他聽人說,他父親在初成婚的兩年裡,都不曾和他母親同房。
罄芳拿了和離書,冷笑道:“自今日起,我與你們父子恩斷義絕。”
她從柳文暄身邊走過,柳文暄也未阻攔。
這世上,最孤寂的人,大概是他父親吧。從小他見過太多,父親被母親責罵,甚至被母親扇耳光。
他明明看見了,卻要假裝沒看見。
然後最後安慰默默流淚的父親。
隻因為他母親覺得,當年她要選擇楚睿卿的時候,皇帝沒幫她說話,但凡下一道聖旨,楚睿卿有拒絕了餘地嗎?
但皇帝并未那樣做。
最終,是他的父親承擔了所有。
他記得他父親告訴他,在餘杭,有一個姑娘一直在等他,後來聽說他與長公主成婚了,投水死了。
這麼多年,母親都不允許父親回餘杭。父親也從來沒回去過。
至于那個投水而死的姑娘,更不知屍骨何處。
而那個落水而死的女子,隻是不能左右自己命運中的一個。
他曾經問過父親,為何沒有像楚伯父那樣拒絕母親呢?
父親當時并未回答他。
後來,他從母親的侍女口中偷聽到,母親以那落水而死女子的親人要挾父親……
還是楚伯父與陳叔父暗中出手,才解救了那一家子人。
父親告訴他,上位者的一舉一動,便是無數人的生死存亡。但父親從未告訴他,他母親是那樣的一個人。
人世伶仃,父親來長安時,得以遇到楚伯父,于他而言當是畢生幸事吧。
爾後,故人離去,人間身影漸漸寥落。如這雪花落入千山萬壑之中,在飛揚的某個刹那交錯,然後再永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