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雲慘淡,寒風寥落。
山洞之中,李珺珵給自己熬了湯藥,又給灰狼熬了藥。灰狼才能起身,便将睡的那塊木闆叼過來湊在李珺珵身邊。
李珺珵懷中抱着天素,看到蹭過來的灰狼,道:“你好好養傷。”
灰狼鼻子抽了氣,似乎算是回答。
李珺珵緊緊擁着懷中的人,聽着外頭落雪之聲。懷中的人動了動,他面朝天素,輕喚:“天兒……”
“珵哥哥。”天素感覺自己睡了好久,沉沉地吐了一口郁結在胸腔中的濁氣。
她要起身,卻被李珺珵攬住。
“珵哥哥。”
“天兒……”李珺珵情緒有些激動,“不要離開我……”
盡管他蒙着眼,他依舊看向她所在的方向。
天素忍着心頭無盡的酸楚,輕輕環住李珺珵的腰,下巴埋進他溫暖又結實的肩窩。
李珺珵的傷其實很重,他大概也是擔心她,即便身體難受得緊,也不肯歇息片刻,他的心不曾真正安定下來。
“我沒事。”天素低聲道,“倒是你,光喝藥是不行的,也要休息才行。”
李珺珵将懷中的人擁得更緊。
遠處的炮火聲近了,李珺珵看向洞外的方向,盡管他什麼也看不見,依舊停駐了許久。
天素道:“你先歇息半個時辰,我給你行一次針。”
“你才好,我沒事的。”
“你的眼睛周圍有毒堆積,要及時排毒,否則以後會影響視力的。”
“可是行針之後,身體會變得十分虛弱。”
“我知道你擔心戰事,我何嘗不是。隻是你眼睛此時看不見,我也需要休息,我們這樣子出去,也幹不了什麼。反而會拖累他們。”
這倒是實話。
天素身體如此,李珺珵絕不會留她一個人在這裡單獨行動,剛好,他與天素一同修養一晚。
天素取了銀針,李珺珵握着她的手道:“以後不許幹那樣的事了。”
讓他昏迷,她獨自以身犯險。這是他第二回“警告”她。
“放心,我能做的其實很少,如今我倆隻有聯手,才有拿下陳晉的可能,剩下的調兵遣将,讓敬之和文暄去吧。”
其實,那麼點兵,進退維谷,逃是最佳選擇。可背後是長安啊,如何逃呢?
聽天素說不會單獨行動,李珺珵才稍稍心安。
天素給他行針,灰狼在一旁小憩。也才行了半個時辰,李珺珵便昏睡過去。
她看着精疲力竭的他還是昏睡過去,輕輕撫摸着他的眉頭,心底比外頭的天還沉。
此生得一人心如此,夫複何求啊?
天素眼眶濕潤,五髒絞痛得厲害。
“珵哥哥,我的身體撐不過這個冬天,你要答應我,以後一定要好好的,好麼?”
天素微微抽泣,灰狼擡頭看着啜泣的天素,過來蹭了蹭。
“你好好養傷,以後替我照顧他好不好。”
灰狼低聲哀哀一嚎。
天素又道:“去年我就跟你說了,他也是你的主人,你還記得不。”
灰狼委屈巴巴趴在地上。
“他體内的毒一旦爆發,很可能會失去記憶,若是他以後不記得你,對你發脾氣,你也要忍着,知道麼?”
灰狼眼睑往上一挑,更加委屈了。
大雪如從天上抖落的棉絮,一團一團的。偶爾吹進山洞,天素将擋在李珺珵身前的蔺草席拉了拉,将寒風擋住。
她這回沒有獨自行動,而是将程若梅留下的食物放在陶罐子中炖湯,煮了飯,又在鍋中炒了一個竹筍。
冬天的菜,能吃的本就不多。
和李珺珵相處這麼久,她都不曾為他做一頓飯。
天素很少做飯,以至于廚藝,怎麼說呢,算不得很好。
天黑得很早,外頭的炮火聲沒停過。
天素坐在小爐邊,慢慢地添加柴火。熬湯也須得講究,文火慢煮,沒兩個時辰,骨頭裡的精髓是熬不出來的。
陶罐子中冒出一陣陣熱氣,天素坐在火爐邊,被這暖氣熏得渾身懶懶的,不知不覺,竟睡了過去。
外間除了風聲和雪聲,以及遠處的炮火聲,再無其他聲音。
李珺珵到二更天忽而驚醒,天素在爐邊睡着,爐子靠近洞口,與李珺珵間隔了三五步。
他手伸向空中一抓,什麼都沒抓住,心頭忽然一緊。
“天兒……”李珺珵撥開身上蓋着的草席要起身。
灰狼汪了一聲。
天素朦胧醒來,忙忙過來握着他的手,“珵哥哥,我在這裡。”
吓得臉色蒼白的李珺珵緊緊将人擁住,胸腔劇烈起伏着:“我以為你又走了。”
“沒有,我在熬湯呢,靠在爐邊打盹睡着了。”天素握着他的手。
他的手很暖和,她的手卻冷如冰雪。他的手沒了先前的細膩,有些粗粝,手背上還有幾處長長的傷口,她的手也逐漸幹枯。
李珺珵什麼也看不見,反而越發怕懷中的人忽然就消失了。
她安慰他:“我不會走的,放心。”
其實他昏迷的時候,并未完全陷入混沌,天素說的話,他都聽見了,她說她熬不過這個冬天……
明明思緒陷入混沌之中,可就在天素說那一句話時,他恰好聽見了。他的淚打濕蒙着眼睛的布,他取下布條,睜開眼,想用力看清身邊的人,眼前卻是模糊的。
山洞之中,一圈石頭圍着一團火,火光紅紅的,中間的石頭也被燒得透紅。
“你的眼睛受傷了,不能見風,還是蒙上,等好全了再拆,聽話,好不好。”天素知他是吓到了,忙忙将他的眼睛蒙住。
“我不是任性,我隻想多看看你。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李珺珵想問她,難道就再無回天之力了嗎?
天素并不知他所指的是哪句話,是關于她命不久矣,還是他醒來會失憶?
她安慰道:“你的内心太過執着,連昏迷都不曾消去思慮,這樣何嘗不是點燈熬油。你眼睛若是不好全,以後便會見風流淚,看物也會模糊。”
“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可你呢,你知道嗎?如果我活着,而你不在了,我看到再多,也都是枉然。”
“你記不記得我們在谷底的時候說過的話。”天素想安慰他,卻也不知從何安慰起。“不管我們其中一個遭遇了什麼,另一個都要好好活着。”
皇帝對故皇後不情深嗎?
她父親對母親不情深嗎?
情深奈何緣淺,想留的人根本留不住。
命運輪回一程又一程,雪從她五歲那年,一直落到她十六歲。
李珺珵身體很虛弱,他幾乎是央求的語氣,問她:“你至少要告訴我,你身體的真實情況。”
天素眼睛泛紅,沉默了片刻,想到李珺珵或許哪次昏迷醒來之後可能也不記得她,未必不是好事。她道:“藤原要将我練成毒人,按照正常人的身體來看,我或許已撐不住了。但按照毒人來說,或許隻是另一個開始。”
她隻能這麼告訴李珺珵,毒人,即活死人。屆時或許連思想都不是自己的,空有一副百毒不侵的身體,與死人無異。
世上從未有人将毒人練成功過,她也一直在用解藥抵抗藤原所下的毒。可惜藤原那厮毒術技高一籌,她終究不是他的對手。
“毒人……”
“這是遠古醫書上的記載,但從未有人成功過。藤原也不過是獵奇心态,至于最後的結果,我也不知道是怎樣的。我隻知道,一旦成為毒人,連呼出來的氣息,都是有毒的。小雨昨日扶我時,她已有中毒的迹象,藤原雖給了我解藥,裡頭還是有毒藥。”
天素并未告訴他,“毒人”亦稱作“活死人”,或者說“鬼”,一旦成為毒人,她将不會有記憶,與人類已不是同一個物種了。
陶罐中的湯溢出香氣。
天素強笑道:“即便如此,我也從未放棄過自救。藤原是用毒高手,昨日的情形你也是看到,我現在不也好好的,所以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