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肅肅,旌旗獵獵。
爆破的光影似驚鴻掠影從人間劃過,在大地上留下難以彌合的傷口。
金州城北三十裡之外的連山阙,喬卓然命埋伏的十發風火雷齊齊打向山凹處,整個連山阙峽谷轟然往下一沉,山體似被巨大的力量撕扯開來,整個大地劇烈晃動。
距離火炮爆炸中心的将士們還來不及呐喊,便成了一灘肉泥。
“救命啊……”受爆炸殃及還未喪命的人呼喊者,急切想要逃離中央的烈火焚燒。
他用力抓着,往前抓到熱乎乎的軟東西,想要用力時,才發現是從肢體上扯下來的肉泥。
雪夜之中,陣陣呻吟猶如鬼魅。
十枚風火雷砸出一個方圓三百丈的深坑。山體聳動,亂石滾滾,融化的雪水在山溝中彙成溪流,向深坑中砸去。有些距離風火雷位置較遠的人要往山上逃,卻被山上滾落的石頭砸下來,撞在樹上,生生被擠壓死。
原本被雪覆蓋的樹林,此時竟都燃燒起來,山上的雪水融化,沖刷着殘肢往連山阙中央的深坑中滾落。
喬卓然在遠處山巅看着此情此景,蓦然垂下了頭。
跟着他的随從道:“将軍,當年白起長平之戰坑殺四十萬趙人,雖非本意,到底戰争如此,将軍也不必自責。”
“那你可知白起最後的結局嗎?”他幹枯的嘴唇輕輕抿了抿,眼神中竟然是惋惜和不忍。
可他為什麼走上了這樣一條路呢?難道隻因為李承琪是他的表哥嗎?
他有時候想不明白,他的祖父是兩朝元老,一向受皇上敬重,為何還要為争奪一個皇位而弄得生靈塗炭?
他從小是李珺珵身邊的伴讀,見過李珺珵的仁慈,以為這一生,輔佐在這樣聰明睿智的人身旁,永遠可以免去爾虞我詐的境地,永遠不會被猜忌,也不會被辜負。
那時的李承琪何嘗不是愛看他們一起玩耍呢?他記得,李承琪尤其喜歡楚家的天曦。奈何天曦經常和明月在一處,也隻和李珺珵玩。
天曦和李珺珵指腹為婚,随着年紀長大,這事也常被宮娥們挂在嘴邊說道,可有一次,李承琪聽見兩個宮娥說李珺珵和天曦如何如何般配,到時候成婚必然十分盛大。
僅僅這樣簡單的話,李承琪竟氣得将那兩個宮娥杖殺。
曾經,他祖父着意讓他的妹妹婉妍嫁給李珺珵為太子妃,被李珺珵當面給否了,皇帝竟也認同李珺珵的抉擇,而不惜拂他祖父的面子。
那一日,祖父回家發了好大的脾氣。
李珺珵就真的選錯了嗎?他何嘗不覺得,李珺珵和楚天曦天生就是長在一起的玉,要生生掰開,任何一個就會失去一半的光華。
而旁人,則隻是礫石,光澤不及二人之萬一。
再後來,他聽見他祖父與李承琪說,想到得到什麼,就要自己去争取。
李承琪說,有些事一開始,就不是自己的,如何去争呢?
那時候他還懵懂,不懂得這話的深意,祖父是長安最德高望重的老人,能有什麼壞心思呢?他天真地以為,那隻是幾句簡單的對話。
喬卓然對着漫漫飛雪歎了一口氣。
熱氣頃刻被寒意吞噬,再吸入體内的,是一片令人心窒的寒涼。
李承琪那時冷冷地說:“即便是皇位,也可以争取麼?”
“當然可以。”喬太傅對着雪幕,語氣淡淡的,像是說着晚上吃什麼飯食那樣輕飄飄的。
一如他能随意撥開這雪幕,這月色,将一把血淋淋的屠刀揮向人間。
而從一出生就斂盡天地光華的李珺珵,此時,也終究要隕落。
李承琪此番的布置是天羅地網,包括這麼多年将他安插在李珺珵身邊,從來不給他布置任務,為的就是用在這一時。
沈憶的叛變和兵敗,不過是李承琪虛晃一着,就是要四大上将之一的人帶兵來援助,這一切沒有出李承琪的預料,隻要鄧巽的五萬兵一來金州,長安必然再度派援軍。
四大上将,能橫刀立馬威震四方的,隻有程飛。
另外三個,陳儀文人出身,隻會死背兵法,孫武木讷,不善變通;至于趙安來,是他祖父的人。
喬卓然合眸不語,方才那十門風火雷,将他們的腳震得有些麻木。他身邊的這些人都受過訓練,在這般颠簸的地面,也能穩如泰山。
金州城頭的兵士們被這巨大的震動震得東倒西歪。空中的雪霰也被抖得歪歪斜斜。
陳敬之将兵力部署完畢,向若梅道:“眼下任何人都不要信。”
任何人?程若梅想到一個人,便是前日失蹤的喬卓然。喬卓然在西北時與陳敬之還有他哥出入沙場圍剿陳晉的三十萬大軍,此番,若是喬卓然被抓,鄧巽必然會以喬卓然為人質。若是他未被抓,以他的身手,應該早就回來了。
可惜,這一天一夜,竟然絲毫無喬卓然的消息。
即便她不想以這樣揣測喬卓然,然此時的情況,确實令她生疑。陳敬之說的任何人,必然是在提醒她這點。
“那你呢?”程若梅忍不住反問。
“上了戰場,全憑自己審時度勢,我腿腳不能動,隻有引頸就戮的份,說的話自然也不可信。”陳敬之眸色沉沉,忍不住自我調侃。
方才金州城北那巨大的火光,很可能是阻擊來援的程飛。程若梅一向傲氣,不知她得知了真相,會如何。
程若梅走開三步,準備執行陳敬之的計劃,又退回來,向陳敬之道:“北邊那巨大的轟炸,圍堵的是我爹,是嗎?”她眼眶微紅,在眼淚要落下來之前,偏開臉去。
陳敬之嘴唇微微顫動,他擡起眼睑,望着程若梅。
程若梅咬緊牙關,最後強擠出一個笑:“我們程家人,沒有怕死的。捐軀赴國難,誓死忽如歸。戰,隻要為了正義,那就死戰到底。”
周圍的将士似乎是受了鼓舞,皆振臂高呼:“死戰到底,死戰到底。”
程若梅抹了眼淚,喝道:“将士們跟我來,斬敵首,擒賊寇。”
陳敬之這廂能用的人馬攏共隻有三千,兵分二路向金州城進發。目标是擒敵首。
去年是金山,今年是金州,真見鬼,是不是五行和金犯沖?
陳敬之在心頭忍不住罵了一句。
金州山中,蕭風和李承瑜守在一處洞穴之中。
火光将洞穴照得通亮,洞穴頂部還有細孔,用于疏通裡頭的煙霧。
洞穴物資豐富,像是常年有人居住的。
重傷的餘清歡依舊在昏睡之中。有兩個小兵守在門口打地鋪,方才的大轟炸,震醒了熟睡的李承瑜。
坐在石床上的蕭風像是一宿未睡,一直盯着外邊的動靜。
“又地動了嗎?”李承瑜揉了揉眼睛,問坐着的蕭風。
“沒有,是風火雷。”他整個頭被裹着,偏也未偏一下。
“那聲音似乎好遠,不像是在金州。”李承瑜清醒了一些。
“或許是他們方向打錯了吧。”蕭風神色淡淡。
“這裡不會坍塌吧?”
“不會,除非炸這裡。”
“蕭兄弟,你我都受了傷,還需多休息,尤其是你的臉,需好好休養。素姑娘醫術天下無雙,你的容貌恢複定然不成問題。”李承瑜見蕭風神色不虞,想必是擔心容貌不能恢複。
蕭風轉頭,漏了兩縷黑光看向李承瑜,抖了抖鋪蓋在小腿上的草席子,道:“我也相信素姑娘。”
一時又是寂靜,李承瑜許久未好好休息,加之重傷,也實在撐不住。他身軀在草被下挪了挪,打了一個哈欠,道:“我們委實也幫不上忙,養好傷要緊,也算對得起素姑娘一番心血了。素姑娘病重至此,還撐着為我們療傷,我們隻有快些好起來,才算沒有辜負她的付出。”
蕭風才拉了草席子躺下,那位答應過他,不會殺文天素。可他不知怎的,這半夜,心頭一直很慌亂。
他能做的就這麼多了,給兩方提供同樣的武器,誰輸誰赢,就不與他相幹了。
金州城被數十枚風火雷炸後,已然血流成河。
五萬将士坑殺在連山阙,金州城内的十二萬将士,眼下隻剩三萬不到。逃的逃,死的死,剩餘的那些将士,都打得力不從心。
軍心早已渙散。
鄧巽到處找李承琪的影子,李承琪始終不發号施令調整禦敵策略,讓他損失了近四萬兄弟。再這麼下去,對方魚死網破,和他們來個同歸于盡,那這一仗打得就毫無意義,他日李承琪若是繼承大統,未必會記他一功。
程若梅帶着一千五百人,在狼群的帶領下,悄無聲息進入了金州城,進行斬首行動。
如陳敬之所預料的,經過幾番轟炸,金州城頭的那些将士都軍心渙散,無心禦敵,有的審時度勢準備逃跑,有的左顧右盼就等着附近的人喊一聲撤退,有的戰戰兢兢想倒地裝死又怕那火藥炸過來粉身碎骨,有的說要去小解就直接逃跑了,有的虛張聲勢讓同伴們撐住,自己說去看看将領在何處,又借故逃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