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與殺手們厮殺的李珺珵一直未能殺出包圍圈。聽見這麼一聲哀嚎,他脊背一寒。
再怎麼強悍的人,身體終究撐不住。他已經殺了半夜,此時心中想快一些,手中的劍卻像是有千萬斤重,連吹來的寒風,落下的雪,都似有千鈞之力壓在他身上。
柳文暄在李珺珵身後為他阻擋襲擊的殺手。
見天素腹部中刀,作壁上觀的藤原身軀一顫,他迅速飛身出來,手中的冰刃飛出。
破軍猛地抽刀格擋藤原的劍,天素腹部的黑血噴湧而出。
天素下意識捂着腹部的傷口,身體顫顫巍巍,痛極了,也累極了。她想用力再撐一撐,或許撐到自己成為活死人,能遇到轉機。
可惜啊,她的珵哥哥就在遠方,他為她買的那套嫁衣還折疊得好好的,都未上過她的身。
初時,李珺珵拿出那婚服時,她還曾想象,珵哥哥穿上大紅衣衫的樣子。
手中的引雲劍已經沾滿了鮮血。
天氣太冷,劍身的血已經凝結。這把曾經陪着李珺珵出生入死的劍,如今握在她手裡,陪她走到生命的盡頭,似乎,這樣的結局也未嘗不可。
風吹動她的衣袂,雪搖落着她的青絲,搖搖晃晃之間,是一片片冰涼的死亡氣息在回蕩。
千秀見文天素還沒倒下,她眼神一狠,雙手數十枚暗刃打向天素,天素的身體僵硬,躲避不能。暗處的貪狼急忙出暗标,擋下數枚暗刃,可惜,另外數枚生生打入天素的身體。
此時,天素的身體連血都沒有了。撐着劍的她站在寒風之中,似是搖搖欲墜的枯枝敗葉,與人間最後一絲勾連,在寒風中伶仃,卻固執地不肯墜落。
“天素姐姐……”衣衫不整的靈珠掙開護着她的白玉箫。
李珺珵聽着哭喊之聲,一愣神,鐵鍊從他手上劃過,又是一道血槽。
白玉箫眼神寂滅,看着在寒風中衣不蔽體的靈珠,他心頭似是被鈍刀砍砸着,一刀比一刀重,痛得他無力擡眸。與那些殺手厮殺得筋疲力盡,他再無多的力氣保護靈珠。
靈珠的身上的衣服被撕得稀爛,寒風一吹,又吹得七零八落。她沖向搖搖墜落的人影,将天素緊緊扶住。
天素渾身都是刀刃暗标,靈珠吓得手足無措。
“姐姐……”
“珠兒……”天素氣息奄奄,她有袖子隔着靈珠的肌膚,她滿身是毒,怕傷了她。
真的好痛啊,可她眼睛不肯閉上。這一倒下,她或許就再也看不到她的珵哥哥了。
天風寄長意,素月洗秋華。紅豆未肯摘,相思落晚霞。
多少年,她不曾與他攜手看晚霞。
無數次的夢啊,她與他并肩坐在禦花園的芙蓉池邊的垂柳下,風吹動他們的衣角,吹來翩跹的蝴蝶和花香,夕陽照在池面波光粼粼。他為她讀着《詩經》裡頭的句子。
“姐姐……”靈珠哭得說不出話來。
天素拼盡渾身力氣将外衣脫下來,給靈珠裹上,她勉強一笑,柔聲道:“不管如何……要好好活下去……也讓李珺珵……好好活下去……”
終究還是撐不住了,寒風搖落,百草衰退。
“姐……”靈珠跪地接住倒下來的天素。
躲在樹林中的貪狼見文天素如此,已是回天已乏術了,他心頭的酸澀化作熱淚,從眼眶溢出來。
為什麼,心會如此痛呢?是因為他送錯了藥嗎?
可他并不是故意的。
他的手捶打着樹幹,任憑眼淚模糊了眼前的屍山血海。
生靈塗炭,如此慘烈的場景,數年前他從那萬丈懸崖之下殺了所有人時見過。所有的人相互厮殺着,刀亂砍着,血肉橫飛着……
那是地獄。可他們,偏偏将鮮活的人間變成地獄。
為什麼會這樣,他明明從地獄走向人間,為何又助纣為虐?
貪狼心頭痛苦萬分,他靠在樹幹上,仰天哀泣。他用左手拼命捶打着樹幹,為什麼會這樣?
“天兒……”李珺珵在遠處呼喊着天素的名字。
可惜除了厮殺之聲,沒有任何回應。
貪狼撩起黑色的鬥笠,将人蓋得嚴嚴實實。既然藤原懷疑他,調換了要給天素的解藥,他還有什麼顧慮的呢?他想做個人,不想再做鬼了。
他飛身出來,左手執劍,未必就不能發揮他的身手。
藤原與破軍打鬥得越兇猛,千秀眼中的恨意越濃,她再次甩出數十枚暗刃打向二人。天素見暗刃飛過來,推開靈珠,十枚暗刃悉數沒入她的身體。
“天兒……”在遠處山崖上與那些殺手厮殺的李珺珵眼前蒙着的棉布滑落,透過稀稀疏疏的雪,透過皎潔的月色,正看到這一幕。
細細的雪花在墜落之時,變成了雨滴,一滴一滴,斷斷續續。
雨和雨之間,從雲層落下之後,直到入土,就再也不會相逢了。
一如從某一刻分開的人,便是生離死别。
天道有情麼?
貪狼見暗處的千秀,飛身殺過去。千秀受重傷,貪狼一出手,千秀避無可避。貪狼手中的劍橫掃豎劃,将她的衣衫,她的面具,她的臉,盡數割破。
千秀打了一個口哨,圍剿天素的殺手急忙回轉過來保護她。
雨絲又細又密,明明是水滴,落入地面時,卻成了雪霰。
小小的雪霰在地上滾動着,風一吹,它滾進從天素身上流下的黑血裡。然後和黑血一道,化作一塊堅冰。
“天兒……”模糊的視線裡,隻有白雪将人間染成的蒼白。身後,是被燒焦的城池。
一叢叢烏煙從焦土上升騰起來,如黑色的紗幔,将火光擋得冥迷。
無名劍雖鋒利,奈何它的主人已不能夠更好地發揮它的作用。
他幾乎忘了用劍,也不顧周圍襲擊過來的鐵索和暗刃,他淩空踏雪,要去見她,去救她。
寒風飒飒,霰雪無垠。從世界盡頭吹過來的風,吹走人間的悲歡離合,将所有天真的笑靥和耳鬓厮磨一并吹入地獄深淵,将人和事塵封在一片片雪花之中。
他奔命似的奔向天素。
忽而陳晉殺出攔截,李珺珵瘋了一般砍殺,将陳晉手中的刀砍作兩截。那些要阻擋他的殺手,皆斃命于李珺珵的無名劍下。
瘋狂,暴戾,如魔如妖,竟是此時的李珺珵。
劍鋒利如初,劍身的血折射出遠處火光,穿過寒風,都成了冷的。
陳晉方才受風火雷波及,受了不輕的傷。陳敬之調遣了近千人伏擊陳晉,奈何皆被陳晉重傷。
柳文暄飛身而起擋着殺向李珺珵的陳晉,陳晉身上藏着暗器,柳文暄身法靈敏,躲過陳晉的暗器。
轟……
陳敬之的子母炮打向鄧巽的帥營,程若梅将叛軍首領斬殺,向鄧巽追去。
東邊的天際露了一絲白。
坐在山頭看熱鬧的李承琪見李珺珵忽然暴起,頃刻将所有的殺手斬殺,奔向一處廢墟。
城中的火越來越小,霰雪越落越大,最後又成了一片片飛舞的鵝毛。
身體幾乎廢掉的白玉箫匍匐在地上,爬向靈珠。
就在一把刀要砍向靈珠時,他直起身一擋,整個後背被刀劃開,繼而無數箭射向他後背。他擋在李靈珠和文天素身前,不肯倒下。
雪落在他的頭發上,眉毛上。他細細瞧着靈珠,微微露出了笑意,緩緩垂下眸子,像是失落,又像是無力。
“白大哥……”隔着三尺遠,他就跪在她面前,用身體作她最後的屏障……
“白大哥……”靈珠身體瑟縮,冷和恐懼壓迫着她,她幾乎發不出聲來。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靜得偏偏飄落的雪花成了從天上砸下來的巨石,每一聲都驚天動力。
“哥哥……這次……還是沒有保護好你……”他說完這幾個字,握着劍的手一松,劍滾落在雪地。
劍上的血迹已經結成血脈的形狀,有幾分猙獰可怖,又似枯枝,了無生意。
“哥哥……”靈珠嘴唇合了合,伸手向白玉箫。
白玉箫亦用力擡手伸向靈珠。
暴起的李珺珵殺退了所有包圍着他的人,向天素這裡奔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