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靈珠一手攬着天素,一手牽着白玉箫,跪在風雪裡,像一根枯死的木頭,閉上了眼睛。
“姐姐……”穿過厮殺過來的灰狼帶着小雨沖過來。
灰狼渾身是血,小雨亦滿身是傷。
有殺手殺向他們,灰狼躍起一口将他們咬死。其他狼群也跟着灰狼咬殺那些将士。
柳文暄擋住陳晉,厮殺到絕路之處,李承琪亦穿上黑衣蒙面殺出來。貪狼見一黑衣鬥篷人殺出來,身法極其厲害,知是李承琪。他飛身上前,李承琪一刀砍向貪狼,貪狼不曾料他招式如此剛猛,胸前被劃了數寸厚的傷口。
好猛的身手。
貪狼不敵李承琪,連連後退。目睹文天素被殺的情形,貪狼心頭一恸,他還沒來得及告訴文天素,背後的主使是李承琪。
李承琪殺退貪狼,身如幻影追向李珺珵。李珺珵已有瘋魔之勢,見黑衣人飛來,他手中的無名劍比李承琪手中的劍更快。
饒是李承琪這麼多年韬光養晦,與瘋魔的李珺珵一比,還是差得太遠,手臂差點被砍斷。
是啊,李珺珵在戰場上的柔仁,隻會給楚天朗。他可是在西北殺退陳晉三十萬大軍的人呢。
李承琪借着上風頭,袖中飛出毒藥。李珺珵頓時七竅流血,原本未恢複的眼睛,此時越發模糊。他顧不得體内的疼痛,一劍刺向李承琪,刺破他的金絲軟甲,将他整個肋骨貫穿。
李承琪一聲悶哼,血從面具和黑袍之下噴出來。
聽了這有些熟悉的聲音,李珺珵眉頭一蹙,可他顧不得去确認這人的身份,他要去救天素。
風雪漠漠,将他和天素的世界隔開,隔得老遠。好像怎麼狂奔,也到不了她身邊。有一道來自天外的力量,将他們拉向兩個不同的世界。一白一黑之間,不是白要吞噬黑,就是黑要覆蓋了白。
他眼前浮現的,是要被黑暗撕扯的身影,越來越遠,仿佛退入黑暗的深淵,就永遠不再回來。
“天兒……”狂風撕咬着他的傷口,霰雪割裂着他的心。
在寒風中他顫顫巍巍,生怕慢了一步,就握不到她的手。
程若梅找到天素時,天素的身體已經完全冰冷,呼吸和脈搏皆已停止。
鵝毛般的大雪下着。原本要天亮了,此時天頂又是一團烏雲,壓得這燒焦的城池如在地獄。
安排人救下秦楠幾個人回來的陳敬之被兩個小兵擡過來時,隻看到地上僵硬的三個人。
靈珠蜷縮着跪在地面,扶着面色慘白的天素。天素臉上被薄薄雪覆蓋,靈珠衣不蔽體,将天素攬在懷裡,一手伸向身前,握着白玉箫的手。
白玉箫身體直直地跪在雪地裡,背後無數支箭和暗刃,他肩膀上、頭發上、眉毛傷、眼睫上、鼻梁上,都覆蓋着薄雪。
小雨帶着灰狼殺退偷襲之人,細看此情此景,眼淚如線。她将自己的衣衫脫了一件給靈珠披上。将她懷中已經僵硬的人接過來,她拿開李靈珠攬着天素的手,神色一愣,擡眸向程若梅,聲音嘶啞道:“她還有脈搏。”
程若梅忙将靈珠抱起來,可她另一手握着白玉箫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怎麼掰也掰不開。
程若梅矮下身,攬着靈珠的肩膀,低聲道:“七公主,我們帶他們回去好不好。”
小雨才掰開靈珠的手。
人還有意識,肢體卻被凍僵硬了。
陳敬之讓幾個小兵将白玉箫的屍身收斂了。
程若梅抱起靈珠,小雨要扶天素起來,可惜天素的身體已僵硬如石塊,身下的血和地上的冰凝結在一起,像是被風刀雪劍雕刻成的人形冰雕,和大地長在一起。
天素的臉上生了一層霜花,那霜花接住了些許薄雪,又凝結成塊狀的冰晶。她的睫毛上堆了許多雪,将緊閉的眼眸冰封住。
透過那層薄薄的冰晶,尚能看清她臉上的傷口,和黑色的血管。那一道道劃痕,如瓷釉之下的冰裂紋,似一塊白玉乍然破裂,在還未爆破之前,被冰封住。仿佛包裹着她的這層冰晶一碎,裡頭封住的人就也要飛灰湮滅。
她的手臂,手背上到處都是傷口,傷口處的黑色血迹,也被落下來的霰雪粒子填滿,又凝結在一起,似是傷口上灑了鹽,又白玉被碰了一塊缺口而匿了污垢。
天素身上遍布刀刃,她想伸手去拔,恰才觸碰到那層冰晶,便如被毒蛇咬了一般,猛然抽回手。
這麼多刀刃,這是得多痛。
“姐姐……”小雨哽咽不能語,她握着天素的手腕,想要試探出一絲脈搏,可惜,并沒有。
她跪在地上,撲在天素肩頭低泣。
潇潇白雪如絮,埋沒躺在雪地裡的引雲劍。隻露出丁點裹滿黑血的劍柄,上镌刻着淺淺的龍入雲的紋飾。
城中的大火已熄滅,煙霭亦被狂風吹散。
李承琪誓要殺李珺珵,瘋狂的李珺珵将李承琪砍成重傷,若不是殺退破軍的藤原帶着李承琪逃得快,李承琪必然死在李珺珵劍下。
鄧巽見李珺珵殺得如瘋如魔,誰也擋不住,心頭驚駭萬分。陳敬之從後方搶了他的糧草,他氣急敗壞。眼看與柳文暄大戰的陳晉已現敗勢,他忙忙帶領殘兵剩将惶惶逃竄。
瘋魔的李珺珵沖過雪幕,他眼睛流血,所見隻有一團模糊的影子。
幾個将士要去扶沖過來的李珺珵,李珺珵推開他們,一步一踉跄,奔過亂石堆,奔過血泊,朦胧瞧見小雨趴在天素肩頭哭泣。他忽而身體一頓,蹑手蹑腳,小心翼翼走過來,單膝跪地,推開小雨,将天素攬過來。
天素的身體上都是刀刃,一塊一塊的。李珺珵手上的血順着刀刃,滑入天素被冰雪凝住的傷口,與傷口處的冰晶相遇,沁入天素的身體。
她的身體冰涼,她的氣息斷絕。脈搏停止,沒了心跳,血也流幹了……
他在她額頭落了一吻,才扒開雪和冰晶,将一片片刀刃從天素身上取下來。
坐在輪椅上的陳敬之靜靜看着,眼淚一滴滴落下,他袖中的手握成拳頭,指甲将手掌掐得流血。
渾身是血的大灰狼仰天一嚎,陳敬之向青林和照南道:“文暄呢?”
衆人才意識到方才還見着文暄與陳晉厮殺,此時卻沒了人影。
小雨擦了眼淚,給靈珠喂了一粒護心丹,道:“我帶着灰狼去找找看。”
小雨起身,最後的十多隻灰狼在天素周圍繞成一個圈,一個都沒有起來的意思。
它們的主人死了,它們都知道。
天素的身體已經凍硬,了無生機。李珺珵将她身上所有的刀刃都取下來,脫下外衫蓋在天素身上。
懷中的人冷如冰塊,他握着她的手腕,臉貼着她的額頭,似乎是想傳遞一點溫度給她。
“天兒……”李珺珵閉着眼,想要喚醒他的天兒。
廣袤的天地之間,偏偏就容不下這一絲鮮活之氣。那是他的天兒,是他的心啊。
眼淚和血一道從他眼角流出,所有人都不敢近前,都在風雪中靜默着。
漫天飄着白,大片的雪,像是灑落的紙錢,為亡人鋪一條通往泉台的路徑。
挨挨擠擠的白雪下得無所适從,寒風偶爾帶動片片吹落在天素的發絲上,她的頭發上沾了很多血,都凍成了冰柱。
風雪喧嚣,寒意充斥在天地之間。風入岩穴,發出如鬼魅一般的幽吼,像是唱着哀戚又綿長的悼亡歌。
陳敬之任憑眼淚肆意,他面向寒風,心中的寒氣結成塊壘,呼吸一出一入,都是砭人肌骨的寒意。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衆人默哀了片時,終究要收拾這殘局。
陳敬之知李珺珵此時怕就吊着一口氣,他低聲道:“殿下,這裡風雪太大,先帶天素回去,好不好?”
李珺珵雙眸緊閉,一動不動,他雙膝跪地,将天素抱在身上,讓她的手貼着自己的臉。
隻是,人已冰冷,身上的傷口,再也流不出一滴血。傷口處的血幹結着,将肌膚緊扯在一起,形成波浪般的褶皺。傷口處血肉外翻,再也不會愈合。
程若梅仰首看着天,她的父親,她的兄長,皆不知在何處,人世這一遭,似乎怎麼走,都走不出一條明媚的路。取而代之的是鮮血淋漓,是荊棘遍布。
記憶中那鮮花遍野的春,好像永遠不會到來,眼前所剩的隻有冰天雪地,隻有屍骨遍野。
“殿下,這裡太冷了,帶天素回去吧。”陳敬之聲音顫抖着勸道,“她睡着了,也是怕冷的,不是嗎?”
木讷的李珺珵擡頭起來看了看陳敬之,眼神有些疑惑,又有幾分悲涼。他哽咽了半晌,才問:“她隻是睡着了嗎?”
誰也沒想到冷靜理智的陳敬之會用這樣的話來勸秦王殿下。
陳敬之淚水止不住流,他比旁人更知道李珺珵的身體情況。李珺珵就剩一口氣吊着,眼下面對天素的死,他大概處在不确定的懷疑之中,思緒并未真正清醒。若是他神思清醒過來,怕是要随天素而去。他忍着淚,笑道:“是的,她隻是睡着了。先帶她回去好不好?”
李珺珵看看臉上毫無血色的天素,又疑惑地看着陳敬之,他下颌顫了顫,脖頸的青筋上下梗結楞起,眼淚從他眼中滑落,滴在天素面上的冰晶上。
忽而他一口黑血噴出,眼白一翻,身向雪中倒去。
“殿下……”
衆人近前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