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我已飛書給敬之,讓他回長安。”柳文暄又将趙安來之事說了。四大上将之一,如今隻剩其二。長安此時最缺将才。
江皓辰道:“你已封了三品的将軍,這會試難道就真非考不可嗎?”
“世家子弟參與科考,本就是我與敬之倡議。雖說從一開始就不公平,可如果連這一步都省去,天下的讀書人該何其失望。”柳文暄眸子中似乎有光。
科舉一途,是讀書人唯一改變命運的機會。若是連這一途都失去公平,又何談去建立一個清平盛世?
“自古公平二字最難,長安的官學本就是天下第一,私學不可勝計。而你們幾個又是天之驕子,放下身段來跟普通人提公平,你這不是在糊弄人麼?”江皓辰白他一眼,又微微搖頭。
柳文暄微微一笑,而後正色道:“所以說,你這位狀元郎既然占盡天下八鬥才,想對天下事袖手旁觀,你也好意思提。”
二人談論許久,皆是家國天下之事。
最後江皓辰來一句:“談這些家國天下的事最虛,想辦法穩定朝局再說。”
片時,有小厮在外通傳。
柳文暄命進來說話。
小厮道:“大人,程大将軍回長安了……”
兩人皆是一驚。毛骨悚然,程大将軍還活着。
柳文暄喊江峰江岚進來,将輪椅推來,道:“昨日做好的,我看你眼下精神很好,不如去一趟宮裡吧。”
柳文暄推着江皓辰入麒麟閣,柳崇傑、孔懷璋、孫武、陳儀均在。
皇帝扶着一白發老翁的手臂,老淚縱橫。旁邊站着兩個女子,跟着抹淚。
柳文暄推着江皓辰走近,細細打量了片刻,才認出這位失蹤一年多的大将軍,曾經的護國柱石。
程飛穿着極其寬大的灰布衣衫,白發稀疏,皮膚似樹皮一般,又像是長過癞痢,若不仔細看,根本瞧不出是程飛,甚至,遠遠瞧着,也看不出是個人。
程飛臉上長了一層厚厚的痂,一直蔓延到脖子,手上也都是。這痂不是平常傷疤所結的痂,類似老樹長出的瘤。這麼一看,人比平時寬了一倍,活像個行走的樹樁。等閑的人見了這情形,都會吓得不輕。
若非他們與程飛熟,也無法相信,昔日赫赫威名的将軍,今日竟成了這番模樣。
皇帝細細看輪椅上的江皓辰,又抹了一把老淚。
江皓辰隻是颔首,面色十分慚愧。
旁邊兩位女子,一位是程若梅,穿着一身黑色武靠裝扮,腰間别着一把短刀。她紮着高高的馬尾,不施脂粉。乍然看去,她皮膚比先時黑了許多,又瘦又滄桑,根本不似十幾歲的少女,反像四十多歲的婦人。她臉上肌膚皴裂,滲着紅紅的血色。
這一年的風雨飄搖,在她臉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
江皓辰将眸光收回,轉而落在自己的手腕上。程若梅正好看過來,見他雙手下垂,心頭不免一時低落。
在江皓辰擡眸之前,她慢慢挪過目光,移向一旁的女子。
站在程若梅旁邊的,是小雨。
小雨與江皓辰是舊識,兩人再度見面,皆是容色一喜,微微颔首緻意。她沒程若梅那麼多顧慮,對江皓辰的感情和對程若梅是一樣的。
目光閃躲之間,終究四目相對。江皓辰見了程若梅,程若梅也是點頭緻意。昔日羞澀的少女,此時風塵仆仆,滿眼盡是風霜。
由此一想,二人竟同時心酸,同時默默挪開眼睛。
不忍看,亦是不忍回想。曾經的風華正茂,而今的落拓,人活着,全靠一口氣硬撐。
柳文暄将他二人情形看在眼底,心頭不免一陣怅然。
程飛手腳不甚靈便,口齒也不甚清晰,皇帝着人賜座,轉向程若梅:“這一年多來,若梅辛苦了。”
秦嶺一帶崇山峻嶺,當初程飛帶數萬人馬遭遇埋伏,衆人皆以為程飛喪生。
程若梅堅持一個人在秦嶺尋找,後來柳文暄也着人來幫忙,一直沒有音訊。
陳儀一年裝瘋賣傻,隻與孫武通過一次信,孫武也暗中着人去搜尋,也保護程若梅。
程若梅舒顔一笑,道:“這事還多謝雨姑娘。”
小雨微微福身,将在金州為姐姐守靈的事說了,她經常在山中采藥,山中還有之前姐姐養的狼群。
天素,旁人不知,皇上,孫武,陳儀幾個卻都是知道的。
可惜,風塵舊事,不堪回首。
小雨并不知他們都知道天素,隻道,去年夏天,她正在秦嶺山中采藥,狼群找過來,帶她去了一個峽谷。幾頭狼圍着一個長滿草的石頭堆狂吠,她起初覺得意外,看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這石頭能動。
她仔細觀察那石堆形體,才發現是一個人。程飛将軍所染之病,乃石皮癬。
因程若梅之前時長看望小雨,大概狼群是聞到相似的氣味,引起警覺。小雨也很詫異,她數月來救治過不少傷員,也不見狼群對某個傷員這樣上心的。
出于醫者本分,她将這人救了回去。
石皮癬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病,在身體腐爛之後,遇到藥物刺激,皮膚開始石化,且随着時間推移,石化越來越嚴重,不能動彈,最後到整個身體全部石化。
小雨發現程飛時,程飛身上都長了草,那些草也是已程飛的身體為養料,若非程飛堅強不斷自己尋找食物,性命或恐是保不住的。
熟悉病理,她便日日給病人藥浴。幾個月後,那些石化的皮質脫落些許,程将軍的身體也恢複了知覺,寫出了自己的名字。
恰巧,冬月十六,程若梅回去祭奠天素,遇見父親,她一眼便認出這個渾身長得似樹皮的人是父親,父女相認,一時百感交集。
那時程若梅說回長安,小雨告訴她,程将軍身體被此地土中的毒侵蝕,以與此地地氣融為一體,若是貿然離開,皮膚石化恐怕會加劇。
程若梅有飛書回長安,奈何此時正是李承琪把控朝局,而飛書上畫的是程飛的私人印信,等閑的人根本不認得那符号。是以她也未得到長安的回複。
幾人依舊留在金州将養。入了臘,聽過路人議論長安怕是不好,幾人也是放心不下,尤其是程飛,日日向北望去,黯然神傷。程若梅知道父親是擔心長安,還是決定啟程,并央求小雨一路照顧。小雨便也跟着一起入京。
陳儀孫武幾個聽到這裡,忍不住落淚。
人稱他們四大上将是護國柱石,有他們四個在,誰也動不了長安。沒想到,趙安來違背諾言。
程若梅拭去眼角的淚,她少時便跟着父親在軍中,從來是堅強堅韌之人,金州這一年,她将秦嶺那炸出的天坑每寸土都翻過,竟然一直錯過。
小雨笑道:“多虧姐姐養的狼群。”
“或許是天素在天之靈,保佑我找到父親。”程若梅神色黯然道。
“隻不過現在個病,怕是要養個三五年才能慢慢恢複。”小雨不無憂愁。
“是什麼病,讓我瞧瞧。”李珺珵正好過來,語氣輕快。
小雨看到李珺珵時,吃了一驚。緊接着也是心酸,他們一入長安,便聽說秦王殿下昏迷一年之久。
李珺珵倒是沒與其他幾個寒暄,他明明失憶,卻假裝沒失憶,卻不知隻要來個相熟的,他就露餡了。
看李珺珵言談舉止,程若梅與小雨面面相觑,都有些意外。
也就柳文暄心中不免有些好笑,李珺珵昨日與他攤牌,自己确實失憶了,不過他不想人知道他失憶了。柳文暄也答應幫他配合,并讓皇帝先不提立儲君之事。不過,這種人前人後要打交道的分寸,就得他自己拿捏了。
李珺珵眸光掃過柳文暄,掃過江皓辰,與他點頭示意,昨日他為江皓辰治手腕腳腕,可是花了不少精神。不過,聽柳文暄說他以前是深沉内斂之屬,此時要與他讨個人情,也不好開口了。